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第7节原文解释
在我的家乡,春苗绿满田野的时候,每到夜里田垄间就有一样东西,看不出头和脚,只见它折着跟头走路,捣在地上“噔噔”像棒槌的声音。农家司空见惯,不以为怪,说是青苗神。据说青苗神常为种田人家驱鬼,青苗神一出来,群鬼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,不敢在田野继续闲逛了。古书上没有青苗神的记载,但它确实不是邪魅。堂兄懋园曾在李家洼亲眼见到过,在月下仔细观察,形状像一个布袋子,每一次翻跟头,总是一头着地,行动起来非常笨重迟缓。
【原文】
先祖宠予公,原配陈太夫人,早卒。继配张太夫人,于归日,独坐室中,见少妇揭帘入,径坐床畔。着玄帔黄衫,淡绿裙,举止有大家风。新妇不便通寒温,意谓是群从娣姒或姑姊妹耳。其人絮絮言家务得失、婢媪善恶,皆委曲周至。久之,仆妇捧茶入,乃径出。后阅数日,怪家中无是人,细诘其衣饰,即陈太夫人敛时服也。死生相妒,见于载籍者多矣。陈太夫人已掩黄垆,犹虑新人未谙料理,现身指示,无间幽明,此何等居心乎!今子孙登科第、历仕宦者,皆陈太夫人所出也。
伯高祖爱堂公,明季有声黉序间。刻意郑、孔之学,无问冬夏,读书恒至夜半。一夕,梦到一公廨,榜额曰“文仪”,班内十许人治案牍,一一恍惚如旧识。见公皆讶曰:“君尚迟七年乃当归,今犹早也。”霍然惊寤,自知不永,乃日与方外游。偶遇道士,论颇洽,留与共饮。道士别后,途遇奴子胡门德。曰:“顷一书忘付汝主,汝可携归。”公视之,皆驱神役鬼符咒也。闭户肄习,尽通其术,时时用为戏剧,以消遣岁月。越七年,至崇祯丁丑,果病卒。卒半日复苏,曰:“我以亵用五雷法,获阴谴。冥司追还此书,可急焚之。”焚讫复卒。半日又苏曰:“冥司查检,缺三页,饬归取。”视灰中,果三页未烬;重焚之,乃卒。此事姚安公附载家谱中。公闻之先曾祖,曾祖闻之先高祖,高祖即手焚是书者也。孰谓竟无鬼神乎?
【翻译】
先祖父宠予公,原配夫人是陈太夫人,很早就去世了。继室张太夫人,过门那天,独自坐在屋里,只见一位年轻妇人掀开帘子进来,径直坐在床边上。她身披深褐色披肩,穿着黄衫,淡绿色的裙子,言行举止很有大家闺秀风度。新娘不便于随便攀谈,以为她是叔伯妯娌,或是夫家的姐妹。来人不厌其烦地细谈家务的得失,婢女老妈子的好坏都讲得极为详细周到。谈了许久,仆妇捧着茶送来,年轻妇人才径直走出。后来过了几天,张太夫人奇怪家里没有这个人,细说她的衣着打扮,才知是陈太夫人入殓时的服装。活人和死人相互妒忌,这在书中有许多记载。陈太夫人已在黄泉之下,还担心新娘不懂料理家务,而现身出来指点,不顾阳间和阴间的阻隔,这是怎样的良苦用心!现在子孙中考取科第、历任官职的,都是陈太夫人所生的这一脉。
伯高祖爱堂公,在明朝末年的学界很有声望。他专攻郑、孔之学,不管隆冬盛夏,常常读书到半夜。有一天夜里,他做梦来到一个官署,匾额上写着“文仪”二字,里面有十来个人,正在办理公文,恍惚一个个都是旧相识。这些人见了爱堂公,都惊讶地说:“你应该再过七年才来,如今还早。”爱堂公猛然惊醒,自知活不长了,就天天游山观景。他偶然遇到了一个道士,两人谈论很投机,就留下道士一起喝酒。道士告别后,在路上碰见奴仆胡门德。道士说:“刚才有本书忘了给你的主人了,你带回去。”爱堂公看这本书,却都是驱神役鬼的符咒。于是闭门学习,精通了符咒术,时时用来游戏,以消磨时光。过了七年,到崇祯丁丑年,他果然病逝。死去半天后又醒过来,说:“我因为乱用五雷法,遭到阴间的责罚。阴间要追还这本书,要赶紧烧掉。”烧完书后又死去。过了半天他又苏醒过来,说:“阴间查验,还缺三页,叫我回来取。”查看灰烬中,果然还有三页没烧尽;重新烧了之后,才去世。姚安公把这件事附载在家谱里。他是听已故的曾祖父说的,曾祖父则是听高祖说的,高祖就是亲手烧书的人。谁说没有鬼神呢?
【原文】
余族所居,曰景城,宋故县也。城址尚依稀可辨。或偶于昧爽时遥望烟雾中,现一城影,楼堞宛然,类乎蜃气。此事他书多载之,然莫明其理。余谓凡有形者,必有精气。土之厚处,即地之精气所聚处,如人之有魂魄也。此城周回数里,其形巨矣。自汉至宋千馀年,为精气所聚已久,如人之取多用宏,其魂魄独强矣。故其形虽化,而精气之盘结者非一日之所蓄,即非一日所能散。偶然现像,仍作城形,正如人死鬼存,鬼仍作人形耳。然古城郭不尽现形,现形者又不常见,其故何欤?人之死也,或有鬼,或无鬼;鬼之存也,或见,或不见,亦如是而已矣。
南宫鲍敬之先生言:其乡有陈生,读书神祠。夏夜袒裼睡庑下,梦神召至座前,诃责甚厉。陈辩曰:“殿上先有贩夫数人睡,某避于庑下,何反获愆?”神曰:“贩夫则可,汝则不可。彼蠢蠢如鹿豕,何足与较?汝读书而不知礼乎?”盖《春秋》责备贤者,理如是矣。故君子之于世也,可随俗者随,不必苟异;不可随俗者不随,亦不苟同。世于违礼之事,动曰某某曾为之。夫不论事之是非,但论事之有无,自古以来,何事不曾有人为之,可一一据以借口乎?
渔洋山人记张巡妾转世索命事,余不谓然。其言曰:“君为忠臣,我则何罪,而杀以飨士?”夫孤城将破,巡已决志捐生。巡当殉国,妾不当殉主乎!古来忠臣仗节,覆宗族糜妻子者,不知凡几。使人人索命,天地间无纲常矣。使容其索命,天地间亦无神理矣。王经之母含笑受刃,彼何人乎!此或妖鬼为祟,托一古事求祭飨,未可知也。或明季诸臣,顾惜身家,偷生视息,造作是言以自解,亦未可知也。儒者著书,当存风化,虽齐谐志怪,亦不当收悖理之言。
【翻译】
我这个家族住的地方叫景城,是宋朝的旧县城。城址还能依稀辨认出来。有时偶然在天刚亮时,远远望见烟雾当中,现出一座城池的影子,城楼和女墙看上去都很真切,类似于海市蜃楼。这种事情在别的书上多有记载,但是没人明白其中的道理。我认为,凡是有形体的东西,必然有精气。土地厚实之处,就是土地精气聚集的地方,就像人有魂魄一样。这座城四周有几里地,它的形体可算是巨大了。从汉代到宋代一千多年,它聚集精气的时间也已经很久了,就像人能获取的多、可用的广,他的魂魄就特别强大。所以它的形体虽然消失,但是精气盘踞凝结,不是一天两天的积蓄,也就不可能一天两天能散尽。因此偶然现出形相,还是城池的形状,正像人死了鬼还在,鬼仍旧是人的形状一样。但是古代的城郭不都现形,现形的又不常见,那是什么缘故呢?人死后,也许有鬼,也许没有鬼;鬼的存在,也许看得见,也许看不见;这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南宫的鲍敬之先生说:他家乡有个姓陈的书生,在神祠庙读书。一个夏夜,陈生光着膀子睡在廊庑下,梦见神把他召到座前严厉斥责。陈生辩解说:“殿上先有几个小贩睡了,我回避在廊庑下,为什么反而受到责备?”神说:“小贩可以睡,你就不行。他们蠢笨得像鹿、像猪,你怎么能跟他们比呢?你是读书人,难道也不懂礼节吗?”《春秋》挑剔有贤能的人,就是这个道理。因此,君子处世,可以随俗就随俗,不必非得独树一帜;不可随俗就不随,也不必去苟且求同。世上的人对于违背礼数的事,动不动就说某某人曾经做过。不论这样做是否正确,只论事情是否已有先例,自古以来,什么事情不曾有人做过,难道可以一一拿来作为借口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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