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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五 姑妄听之一 第9节原文解释

【原文】

夫“磨而不磷,涅而不缁”,惟圣人能之,大贤以下弗能也。此僧中于一激,遂开门揖盗。天下自恃可为,遂为人所不敢为,卒至溃败决裂者,皆此僧也哉!

德眘斋扶乩,其仙降坛不作诗,自署名曰“刘仲甫”。众不知为谁,有一国手在侧,曰:“是南宋国手,著有《棋诀》四篇者也。”因请对弈。乩判曰:“弈则我必负。”固请,乃许。乩果负半子。众曰:“大仙谦挹,欲奖成后进之名耶?”乩判曰:“不然,后人事事不及古,惟推步与弈棋则皆胜古。或谓因古人所及,更复精思,故已到竿头,又能进步,是为推步言,非为弈棋言也。盖风气日薄,人情日巧,其倾轧攻取之术,两机激薄,变幻万端,吊诡出奇,不留馀地。古人不肯为之事,往往肯为;古人不敢冒之险,往往敢冒;古人不忍出之策,往往忍出。故一切世事心计,皆出古人上。弈棋亦心计之一,故宋元国手,至明已差一路,今则差一路半矣。然古之国手,极败不过一路耳;今之国手,或败至两路三路,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。”问:“弈竟无常胜法乎?”又判曰:“无常胜法,而有常不负法。不弈则常不负矣。仆猥以夙慧,得作鬼仙,世外闲身,名心都尽,逢场作戏,胜败何关。若当局者角争得失,尚慎旃哉!”四座有经历世故者,多喟然太息。

【翻译】

所谓“经过碾磨也不变成粉末,浸在黑水里也不变成黑色”,经受种种考验而不改变心志,只有圣人才能做到,大贤以下的人都做不到。这个僧人中了魔女的激将法,于是开门请强盗进门。天下凡以为自己到了某种境界,于是就去做人们不敢做的事,最终一败涂地的,都是属于这个僧人一类的啊!

德眘斋扶乩,乩仙降临却不作诗,只署名“刘仲甫”。众人不知是谁,有位围棋国手说:“他是南宋的围棋国手,著有《棋诀》四篇。”于是请乩仙下棋。坛上判道:“下棋我必输。”再三请求,乩仙同意了。果然输了半子。大家说:“是大仙谦让,鼓励后进么?”乩仙判道:“不是,后人事事都不如古人,唯有测算天象和下棋胜过古人。有人说,在古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,所以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这是讲测算天象,不是说下棋。因为世风日薄,人情越来越狡诈。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攻取之术,相互激发,变幻万端,给人设置种种困境不留一点儿馀地。古人不肯做的事,后人往往肯做;古人不敢冒的险,后人往往敢冒;古人不忍用的计策,后人往往忍心用,所以一切处世钻营的心计,都超过了古人。棋术是心计的一种,所以宋、元的国手与明代比差了一路,与现在的国手比,则差了一路半。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,如今的国手有的输到二路三路,这就是踏实和虚浮的区别。”大家问:“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吗?”乩仙又判道:“没有常胜秘诀,只有常不输的秘诀。不下棋就常不输。我靠前生的聪慧做了鬼仙,置身世外,名利之心全无,一切都是逢场作戏,胜败有什么关系?像那些还在人世间名利场上竞争得失的人,还望他们小心谨慎呵!”当时在场的人中,有些是饱经世故的,听了这话,都深深叹息。

【原文】

季沧洲言: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,为整理卷轴,驱除虫鼠,善藏弆者不及也。能与人语,而终不见其形。宾客宴集,或虚置一席,亦出相酬酢,词气恬雅,而谈言微中,往往倾其座人。一日,酒纠宣觞政,约各言所畏,无理者罚,非所独畏者亦罚。有云畏讲学者,有云畏名士者,有云畏富人者,有云畏贵官者,有云畏善谀者,有云畏过谦者,有云畏礼法周密者,有云畏缄默慎重、欲言不言者。最后问狐,则曰:“吾畏狐。”众哗笑曰:“人畏狐可也,君为同类,何所畏?请浮大白。”狐哂曰:“天下惟同类可畏也,夫瓯、越之人,与奚、狄不争地;江海之人,与车马不争路。类不同也。凡争产者,必同父之子;凡争宠者,必同夫之妻;凡争权者,必同官之士;凡争利者,必同市之贾。势近则相碍,相碍则相轧耳。且射雉者媒以雉,不媒以鸡鹜,捕鹿者由以鹿,不由以羊豕。凡反间内应,亦必以同类;非其同类,不能投其好而入,伺其隙而抵也。由是以思,狐安得不畏狐乎?”座有经历险阻者,多称其中理。独一客酌酒狐前曰:“君言诚确。然此天下所同畏,非君所独畏。仍宜浮大白。”乃一笑而散。

余谓狐之罚觞,应减其半。盖相碍相轧,天下皆知之;至伏肘腋之间,而为心腹之大患,托水乳之契,而藏钩距之深谋,则不知者或多矣。

【翻译】

季沧洲说:有个狐精,住在某家的书楼上已经几十年了,为主人整理卷轴,驱除虫鼠,收藏管理图书的收藏家都不如它的本领。它能跟人对话,而始终见不到它的形状。偶尔,主人宴请宾客,有时为它虚设一席,它也隐形与客人应酬,谈吐文雅,妙语连珠,常常让在座的客人大为倾倒。一天,令官宣布酒令规则,约定在座的各人说出自己所畏惧的,不合情理的,罚;如果说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畏惧的,也要受罚。于是,有说怕道貌岸然的讲学家的,有说怕卖弄风雅的名士的,有说怕为富不仁的阔老的,有说怕官的,有说怕给官员拍马屁的,有说怕精通逢迎之道的人的,有说怕过分谦虚的人的,有说怕礼法太多的人的,有说怕谨小慎微、有了话想说又不说的人。最后问狐精,它说:“我怕狐。”众人轰然笑道:“要说人怕狐,还差不多;您是同类,有什么可怕?请喝完一大杯。”狐精冷笑着说:“天下只有同类最可怕。生活在福建、浙江的人,不会与北方的奚族人和狄人争夺土地;在江海航船的人,不会与车夫争抢陆路。这是因为他们不是同类。凡是争夺遗产的,必定是同父之子;凡是争宠的,必定是同夫之妻;凡是争权的,必定是同在官场;凡是争利的,必定是同一集市上的买卖人。势力接近就会相互妨碍,相互妨碍就要彼此倾轧了。猎人射野鸡时,要用野鸡做诱饵,而不用鸡鸭;捕鹿时则以鹿为诱饵,而不用猪羊。凡是施用反间计作内应的,也必定是同类人;不是同类人,就不能投其所好、伺机而进。由此可以想见,狐怎么能不怕狐呢?”在座有经历过艰难险阻的人,大多称赞狐精的话入情入理。只有一位客人斟酒敬到狐精座前说:“您的话确有道理。不过这也是天下人都畏惧的,并非您独怕。还是要罚一大杯。”众人一笑而散。

我认为,罚狐的酒,应该减半。因为相互妨碍而相互倾轧,天下人都知道;至于那种潜伏在身边而将来可能成为心腹大患的,那种假装是至友亲朋而心里藏着阴险计谋的,不知道的人也许就多了。

【原文】

沧州李媪,余乳母也。其子曰柱儿,言昔往海上放青时, 海滨空旷之地,茂草丛生。土人驱牛马往牧,谓之放青 。有灶丁夜方寝, 海上煮盐之户,谓之灶丁。 闻室内窸窣有声。时月明穿牖,谛视无人,以为虫鼠类也。俄闻人语嘈杂,自远而至。有人连呼曰:“窜入此屋矣。”疑讶间已到窗外,扣窗问曰:“某在此乎?”室内泣应曰:“在。”又问:“留汝乎?”泣应曰:“留。”又问:“汝同床乎?别宿乎?”泣良久,乃应曰:“不同床谁肯留也!”窗外顿足曰:“败矣。”忽一妇大笑曰:“我度其出投他所,人必不相饶。汝以为未必,今竟何如?尚有面目携归乎?”此语之后,惟闻索索人行声,不闻再语。既而妇又大笑曰:“此尚不决,汝为何物乎?”扣窗呼灶丁曰:“我家逃婢投汝家,既已留宿,义无归理。此非尔胁诱,老奴无词以仇汝;即或仇汝,有我在,老奴无能为也。尔等且寝,我去矣。”穴纸私窥,阒然无影;回顾枕畔,则一艳女横陈。且喜且骇,问所自来。言:“身本狐女,为此冢狐买作妾。大妇妒甚,日日加箠楚。度不可住,逃出求生。所以不先告君者,虑恐怖不留,必为所执,故跧伏床角,俟其追至,始冒死言已失身,冀或相舍。今幸得脱,愿生死随君。”灶丁虑无故得妻,或为人物色,致有他虞。女言:“能自隐形,不为人见,顷缩身为数寸,君顿忘耶!”遂留为夫妇,亲操井臼,不异贫家,灶丁竟以小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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