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九 滦阳续录一 第2节原文解释
【原文】
胡中丞太初、罗山人两峰,皆能视鬼。恒阁学兰台,亦能见之,但不常见耳。戊午五月,在避暑山庄直庐,偶然话及。兰台言:鬼之形状仍如人,惟目直视。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,而束之下垂,与人稍殊。质如烟雾,望之依稀似人影。侧视之,全体皆见;正视之,则似半身入墙中,半身凸出。其色或黑或苍,去人恒在一二丈外,不敢逼近。偶猝不及避,则或瑟缩匿墙隅,或隐入坎井,人过乃徐徐出。盖灯昏月黑、日暮云阴,往往遇之,不为讶也。所言与胡、罗二君略相类,而形状较详。知幽明之理,不过如斯。其或黑或苍者,鬼本生人之馀气,渐久渐散,以至于无。故《左传》称新鬼大,故鬼小。殆由气有厚薄,斯色有浓淡欤?
兰台又言:尝晴昼仰视,见一龙自西而东,头角略与画图同,惟四足开张,摇撼如一舟之鼓四棹;尾扁而阔,至末渐纤,在似蛇似鱼之间;腹下正白如匹练。夫阴雨见龙,或露首尾鳞爪耳,未有天无纤翳,不风不雨,不电不雷,视之如此其明者。录之亦足资博物也。
赵鹿泉前辈言:孙虚船先生未第时,馆于某家。主人之母适病危。馆童具晚餐至。以有他事,尚未食,命置别室几上。倏见一白衣人入室内,方恍惚错愕,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。
【翻译】
中丞胡太初和山人罗两峰,都能看见鬼。学士恒兰台也能看见,只是不能经常见到。嘉庆戊午年五月在避暑山庄的值班房,偶然说到了鬼。恒兰台说:鬼的形状还是像人一样,只是眼睛直楞楞看着。穿的衣服像是一片片都挂在身上,然后束在身上垂下来,和人不大一样。质地像烟雾,看起来依稀像人影。从侧面看,能看见全部;从正面看,却像是半个身体隐在墙里,半个身体凸出来。鬼的颜色有黑的有灰白的,距离人总是在一两丈以外,不敢靠近人。偶尔猛然躲避不及,要么是瑟缩地躲在墙角,要么是藏进沟坎或者废井里,人过去之后才慢慢地出来。在灯昏月黑、黄昏天阴之时,常常能见到鬼,没什么奇怪的。他说的和胡太初、罗两峰这两个人说的差不多,只是鬼的形状说得更详细些。可知阴间阳间的情况,不过如此。鬼有黑色的有灰白色的,那是因为鬼本来是活人剩馀的气息,时间长了就渐渐消散,以至于完全消失。所以《左传》中说新鬼大,旧鬼小。这大概是气有厚有薄,颜色也就有浓有淡吧?
恒兰台又说:他曾经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仰望天空,看见一条龙从西往东飞来,龙的头角与画图描绘的大致相同,只是四脚张开,摇摇摆摆好像一只船上的四根桨在划动;尾巴扁而宽,到末梢逐渐变细,既像蛇尾又像鱼尾;腹部洁白如练。阴雨天出现龙,也不过是显露首尾鳞爪而已,从未听说过天空没有一丝云彩,无风无雨,无电无雷,能如此清晰地看见龙的。记录这段话,也足以增广见闻。
赵鹿泉前辈说:孙虚船先生没登第时,在某家教私塾。当时正值主人的母亲病危。私塾里的小童送晚饭来。孙虚船因为有事不能吃,叫小童放在另一间屋的几案上。他突然看见一个白衣人一下闪进了屋里,正觉得恍惚惊讶时,又一个穿黑衣的小个子转来转去地也进了屋。
【原文】
先生入室寻视,则二人方相对大嚼,厉声叱之。白衣者遁去,黑衣者以先生当门,不得出,匿于墙隅。先生乃坐于户外观其变。俄主人踉跄出,曰:“顷病者作鬼语,称冥使奉牒来拘。其一为先生所扼,不得出,恐误程限,使亡人获大咎。未审真伪,故出视之。”先生乃移坐他处,仿佛见黑衣短人狼狈去,而内寝哭声如沸矣。先生笃实君子,一生未尝有妄语,此事当实有也。惟是阴律至严,神听至聪,而摄魂吏卒不免攘夺病家酒食。然则人世之吏卒,其可不严察乎!
门人伊比部秉绶言:有书生赴京应试,寓西河沿旅舍中。壁悬仕女一轴,风恣艳逸,意态如生。每独坐,辄注视凝思,客至或不觉。一夕,忽翩然自画下,宛一好女子也。书生虽知为魅,而结念既久,意不自持,遂相与笑语嬿婉。比下第南归,竟买此画去。至家悬之书斋,寂无灵响,然真真之唤弗辍也。三四月后,忽又翩然下。与话旧事,不甚答。亦不暇致诘,但相悲喜。自此狎媟无间,遂患羸疾。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。道士熟视壁上,曰:“画无妖气,为祟者非此也。”结坛作法。次日,有一狐殪坛下。知先有邪心,以邪召邪,狐故得而假借。其京师之所遇,当亦别一狐也。
断天下之是非,据礼据律而已矣。然有于礼不合,于律必禁,而介然孤行其志者。亲党家有婢名柳青,七八岁时,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。迨年十六七,合婚有日,益寿忽以博负逃,久而无耗。主人将以配他奴,誓死不肯。婢颇有姿,主人乘间挑之,许以侧室。亦誓死不肯。乃使一媪说之曰:“汝既不肯负益寿,且暂从主人,当多方觅益寿,仍以配汝。如不从,即鬻诸远方,无见益寿之期矣。”婢暗泣数日,竟俯首荐枕席,惟时时促觅益寿。越三四载,益寿自投归。主人如约为合卺。合卺之后,执役如故,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。稍近之,辄避去。加以鞭笞,并赂益寿,使逼胁,讫不肯从。无可如何,乃善遣之。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,叩拜而去。发之,皆主人数年所私给,纤毫不缺。后益寿负贩,婢缝纫,拮据自活,终无悔心。余乙酉家居,益寿尚持铜磁器数事来售,头已白矣。问其妇,云久死。异哉,此婢不贞不淫,亦贞亦淫,竟无可位置,录以待君子论定之。
【翻译】
孙虚船进屋查看,见这两人正相对着大吃大嚼,就厉声呵斥。白衣人逃走了,黑衣人因为孙虚船堵住门出不去,躲在墙角。孙虚船就坐在门外看他怎么办。不一会儿主人踉踉跄跄地出来说:“刚才病人说鬼话,说鬼卒奉命来勾人。其中一个鬼被先生堵在门里出不来,恐怕误了期限,让死者挨重罚。不知真假,所以出来看看。”孙虚船就坐到了别处,仿佛看见黑衣矮人狼狈地走了,哭声在卧室里一下子像开了锅一样。先生是诚实的君子,一生没有说过谎话,应该是实有其事。只是阴间的法律十分严厉,神灵的视听非常清晰,勾人的鬼卒们还不免抢吃病人家的酒饭。那么人间的官吏衙役,怎么能不严格监督呢!
我的门人比部郎中伊秉绶说:有个书生进京应试,住在西河沿的一家旅馆。房间墙壁上挂着一轴仕女图,风采翩翩,姿色艳丽,神态栩栩如生。每当独坐时,书生都专心凝视画面,客人来了他都察觉不到。一天夜里,画中女子翩然而下,真是一个美女。书生虽然明知她是鬼魅,因为想念已久,无法把持,就与她谈笑亲热起来。等到科考落第南下回乡,他还真的买下这幅画带走了。到家就把画挂到了书房里,却始终没有动静,但是他像赵颜呼唤真真一样一直没有中断呼喊。三四个月后,那个画中女子忽然又翩然而下。书生跟她谈往事叙旧情,她却不怎么答话。书生来不及追问原因,只顾诉说悲喜之情。从此,二人厮混无度,书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。书生的父亲连忙请茅山道士来劾治妖魅。道士反复观察壁上的画幅,说:“画并没有妖气,作祟的不是这幅画。”道士登坛作法。第二天,人们发现有一只狐狸死在坛下。可见是书生先存有邪念,邪心召来了妖邪,狐魅才能假借画中人作怪。他在京城见的那个女子,应该是另外一只狐狸幻化的。
判断天下事的是非,大都依据礼义和法律而已。但是也有不符合礼义、违反法律,却坚定不移独行其志的人。亲戚家有个叫柳青的婢女,七八岁时,主人把她许配给小奴益寿为妻。等到十六七岁,即将成亲时,益寿忽然因为赌博负债逃走了,长久杳无音信。主人要把她许配给别的奴仆,她誓死不肯。柳青颇有几分姿色,主人趁机挑逗她,许诺让她做侧室。她也誓死不肯。主人就让一个老妇人劝说:“你既然不肯负益寿的婚约,姑且暂时顺从主人,主人会多方设法寻找益寿,仍然把你配给他。如果你不顺从主人,他就把你卖得远远的,你要见益寿就永无时日了。”柳青偷偷哭了几天,居然同意与主人同住,只是时常催促主人寻找益寿。过了三四年,益寿自己跑回主人家。主人如约为他们举办婚礼。结婚之后,柳青像以前一样干活,但是不再同主人交谈一句。主人稍微亲近她,她就避开去。主人鞭打她,并且贿赂益寿,多方逼迫威胁,她始终不肯顺从。无可奈何,主人只得好好打发他们出去。临行之前,她将一只小箱子放到主母面前,叩拜而去。打开箱子,里面都是主人几年来私下给她的东西,一件也不少。后来,益寿做小买卖,她缝缝补补,艰难过活,但是她没有一点儿后悔的意思。乙酉年我住在家里,益寿还拿着几件铜磁器来卖,头发已经花白。问他妻子的事,他说已经死了多时了。奇怪啊,像柳青这样的奴婢,不贞不淫,亦贞亦淫,居然无法给她定位,把这些记录下来,留待君子们来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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