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老御史为儿谋妇 第2节
吃了茶,白公又问道:“先生自浙到京师,水陆三千余里,阅人必多,当今少年才士,曾看得几人中意?”廖德明道:“晚生一路看来,若论寻常科甲,处处皆有;倘要求旷世奇才、名重天下之人,惟有杨御史令公子方才当得起。”
白公惊问道:“是哪个杨公?难道就是敝同年杨子献?”廖德明道:“是江西讳廷诏的,倒不知可是贵同年?”白公道:“正是。他只得一位乃郎,前年中了乡榜。学生曾见过。其人也只寻常,就是朱卷,也不见怎么过人。为何先生独取此子?”
廖德明道:“若论文章一道,晚生不敢深辨;若从他星命来看,文昌缠斗,当有苏学士之才华,异日自是第一人,玉堂金马;不但星命注定,就是他已经乡荐,今年二十岁,仍然终日潜修,尚未肯议亲,只这一段念头也不可及。老先生莫要等闲错过。”白公道:“原来如此,学生倒也不知。”
二人又说了些闲话,廖德明就起身告辞。白公道:“本该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,奈一个敝相知见招,往李皇亲府上,已着人来催早去,故此有慢先生,多得罪了。”随叫家人封了一两代仪,送与廖德明。廖德明打一拱受了,再三致谢出门,随即将此说话报与杨御史去了。不提。
且说白公听了廖德明一席话,心下就有几分打动了,便要访问杨公子消息,又不好对外人说。恰好吴翰林来访他,白公就留在书房中小饮。二人饮到半酣,白公因问道:“杨子献的乃郎你曾见过吗?”吴翰林道:“你为何问他?”
白公道:“前日敝同年荐了一个相士来,我偶问及他京师中谁家子侄多才而贤,他就盛称老杨的乃郎,以为后来第一人才,且以鼎甲相期。小弟因为红玉亲事,恐怕当面错过,所以问他。不知他的文字如何?”吴翰林道:“他是诗二房卢知县的门生。文字虽未曾见,人是见过的,却也不曾留心。如今细细想起来,也不象个大才之人。就是老杨,从也不见状夸,若果好时,他怎肯自己埋没了?”
白公道:“我也是这等疑心。那相士又说他今年二十岁尚未议婚,说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,方肯洞房花烛。若果有此志,便后生可畏,定也不得了。”
吴翰林道:“这也不难。等小弟明日设一席,请他父子来一叙,再面观其动静,才不才便可知矣。”白公道:“此最有理。”二人商量定,又吃了半日酒,方才别去。
到次日,吴翰林就差长班下两个请帖,去请杨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叙。这日杨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,知道白公已有几分心允,正要央人去说亲,忽见吴翰林来请他父子吃酒,便满心欢喜,暗想道:“若不是白家老儿听了廖德明之言,老吴如何请我父子两个?亲事必定有几分妥帖。倒只愁儿子无真实之才,恐怕一言两语露出马脚。欲待托故不去,又恐怕老白生疑。”又想道:“就去也不妨,他人物也还充得过。说他已是举人,料不好席上考他。”就答应了都来。
打发来人去了,就叫儿子杨芳打扮得齐齐整整,又吩咐道:“你到那里须要谦逊,不可多言。倘若要你作文作诗,你只回说‘父执在上,小侄焉敢放肆。’”杨芳应诺。原来这杨芳生得人物倒也丰厚,只是秉性愚蠢,虽夤缘做了个举人,若重新问他七个题目,只怕还有一半记不清白。
这日到了午后,吴翰林着人来邀,杨御史就领了杨芳,骑马而来。此时白公已在衙中多时了。左右报杨御史来了,吴翰林就出来,迎接进厅。先是白公与杨御史相见,杨御史要让白公,白公再三不肯,道:“小弟今日特来奉陪,又是舍亲处,决无此理。”逊了一会,还是杨御史僭了。
吴翰林也见过礼。就是杨芳与白公见礼,白公也还要逊让杨芳,杨芳忙推让道:“年伯在上,小侄焉敢放肆。”杨御史就用手扯过白公到左边来,说道:“年兄这就不是了,子侄辈当教之以正。”白公不得已,只得僭了。相见毕,让坐。杨御史在东边第一,白公是西边第一,杨芳转在前面而坐,吴翰林就并在白公一带,略将椅子扯斜些相陪。
一面茶来,一面杨御史就向吴翰林说道:“小弟屡屡欠情,今日为何反辱宠招?”吴翰林道:“自从令郎到京,从不曾申敬,今日治杯水酒略表微意,却不是为老先生。”
杨御史道:“子侄辈怎敢当此盛意!今日小儿因贪读书,再不肯来。小弟因说他,岂有承父执呼唤不来之理!况又有老年伯在此,领教得一日,胜似读十年书,所以才来了。”白公道:“令郎如此用功,难得难得!”
杨御史道:“自小就是如此。他母亲恐他费精神,常常劝戒,他也不听,就是前秋侥幸了,人家要来与他结亲,他决意都辞了。每日只守定几本书,连见小弟也是疏的。小弟尝戒他道,书不是这等读的,他总理会不来。”吴翰林道:“这等高才,又肯如此藏修,其志不小。老先生有此千里驹,弟辈亦增光多矣。”
闲话了一会儿,左右报酒席齐备,吴翰林就起身递酒定席,大家仍旧照位坐了。吃了半日,白公与吴翰林留心看杨芳举止动静,再不见杨芳开口说话,但问他话,就是杨御史替他答应,一时看不出深浅。
又吃了一会儿,吴翰林便奉杨御史行令。杨御史谦逊了一会,方才受了,因说道:“酒也多了,只取红罢,一红一杯自饮。”吴翰林道:“太容易了,还要另请教严些。”白公道:“令既出了,如何又改,只是求添一底罢。”杨御史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因掷下,却只得一个红,止该一杯酒。左右斟上,杨御史吃干道:“就该一个红字罢,‘霜叶红于二月花’。”此时是十月初旬,正时白云红树,故杨御史说此一句,盖为时景而发。说完就送盆与白公。
白公要逊杨芳,杨芳不肯,白公只得掷了,却是两个红。白公吃一杯,说道:“‘万绿丛中一点红’。”盖默喻红玉之美。又吃了一杯,说道:“‘红紫不以为亵服’。”又喻婚姻非等闲可求也。说完,即送杨芳。
杨芳欲推吴翰林,吴翰林笑说道:“难道叫主人替客?”杨芳推辞不过,只得受了,因说道:“父执之前,小侄告饮一杯,不敢放肆。”吴翰林道:“岂有此理,不必过谦!”白公道:“通家之饮,何必太拘。”杨御史料推辞不过,只得说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罢。”
杨芳没奈何,立起身来一掷,却不凑巧,倒是三个红。左右斟上一杯,杨芳吃了,说道:“一色杏花红十里。”白公心下暗想道:“虽然不暗时景,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气,倒也使得。”
第二杯酒,杨芳酒便吃了,酒店却费思量。假推未干,捱了一会,忽想起,说道:“御水流红叶。”杨御史听了,自觉说得不雅,又不好说不好,又不好说好,只得微笑了一声。白公也不做声,转疑是杨芳有意求亲,放说此语,反不觉其窘而偶然撞着。
到了第三杯,杨芳实实没了酒底,只推醉吃不得,再三告免。吴翰林原自有心,那里肯听,白公又在旁帮劝,杨芳推不过,只得拿起酒来,颠倒在《千家诗》上搜索。
杨御史初意,只道红字酒底容易,一两个也还说得来,不料掷了三个,见杨芳说不来着急,又不好替他说,要提醒他一个经书与唐诗中的,知他不晓得,只得在《千家诗》上想了一句,假做说闲话道:“如今朝廷多事,你我做侍臣的,月月随朝,淡月疏星,良不容易。倒不如那些罢归林下的,甚是安闲。”此乃杨御史以“淡月疏星”一诗提醒杨芳,口中虽然说着,却以目视杨芳。白公与吴翰林一时解不出,因含糊答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杨芳见父亲以目视他,知是提醒,又闻淡月疏星、侍臣之言,一时想起,满心欢喜。因将酒吃干,说道:“一朵红云捧玉皇。”白公会过意来,转赞一声:“好。”杨芳见白公赞好,遂欣欣然将盆送与吴翰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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