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百花亭撇李寻桃 第2节
苏友白道:“小生是和新柳诗不中选的举子苏友白,流落在此。望小娘子可怜。”嫣素道:“我看郎君人物风流,不像个无才之人,为何被遗了?”苏友白道:“小生荒疏之句,被遗固宜,但小姐何等高才明眼,独赏识张轨如,却又可笑。”
嫣素道:“郎君休轻薄那张家,他人物却万分不及郎君,然其诗思清新,其实可爱。小姐只见诗不见人,所以取他。”苏友白道:“倘因人物取他犹可,若说因诗句取他,一发奇了。”嫣素道:“闻诗有别才,或者各人喜好不同。”
苏友白因叹一口气道:“我苏友白平生一点爱才慕色的痴念头,也不知历多少凄风苦雨,今日方才盼望着一个有才有色的小姐。想小姐十年待字,何等怜才,偏偏遗落我多情多恨的苏友白!”又叹一口气道:“总是寒儒无福,望也徒然。”
嫣素看见苏友白说得伤心处,凄凄恻恻,将欲掉下泪来,甚觉动情,因安慰他道:“我听郎君之言愤懑不平,似怨小姐看错了郎君的诗句。我小姐这一片爱才心肠,可质鬼神,一双识才俊眼,犹如犀火。既郎君不服,何不把原诗写出,待妾送与小姐再看,倘遗珠重收,也不见得。”
苏友白听了慌忙深深一揖,说道:“若得小娘子如此用情,真死生不忘!”嫣素道:“郎君不要耽迟,快写了来,妾要进去。”苏友白急急走到书房中,寻了一幅花笺,写了二诗,叠成一个方块儿,忙走出来,递与嫣素道:“烦小娘子传与小姐,求小姐千万细心一看,便不负我苏友白一段苦心。”嫣素道:“决不负郎君所托。”苏友白还要缠他说话,忽听得张轨如吃完了酒,一路叫将来道:“莲仙兄在哪里?”嫣素听见,慌忙往亭子后躲了进去。
苏友白转迎出来道:“小弟在此闲步。”张轨如道:“小弟失陪,多得罪了。”苏友白道:“当得。”张轨如道:“白太老还要留小弟谈讲,是小弟说兄在这里,他就要接见同去一坐,又见席残了,恐怕亵渎,才肯放小弟出来。又送了一个盒儿在此。我们略去坐坐。”遂一把手揽了苏友白到书馆中去吃酒。二人说说笑笑,直吃到日色西山,才叫人送苏友白回花园去不题。
且说嫣素接了诗稿,忙走回来,笑对小姐说道:“我就说是小姐错看了。”小姐道:“怎么错看?”嫣素道:“张相公若是这等一个人物倒好了。”小姐道:“既不是张郎,却是何人?”嫣素道:“他是张相公的朋友,姓苏。”小姐道:“他为何在此?”嫣素道:“他说为和新柳诗而来,只因不中小姐之意,故流落在此。”
小姐听了,不觉柳眉低蹙,杏脸生愁,忽长叹一声道:“以张郎这等有才,却又无貌;似此生有貌,却又无才。何妾缘之悭而命之薄也!”嫣素道:“若论那生人品,便是不会做这几句诗也配得过小姐了。”小姐道:“我非不爱此生之貌,但可惜他这等一个人,为何不学?”
嫣素道:“我也是这等说他,他倒不说自家诗不好,转埋怨小姐看错他的诗。”小姐道:“我与老爷爱才如命,虽一字之佳,必拈出赏玩,安能错看?”嫣素道:“我初时也不信他,因见他行藏文雅,举止风流,说的话字字关心,像一个多情才子,故叫他将原诗写了来小姐再看,不要埋没了才子。”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。
小姐展开一看,大惊道:“为何与张郎的一字不差?”嫣素听说也惊讶道:“这等一定是做不出,盗窃来的了。”小姐细想了一想,又将诗看了一遍道:“这诗乃张郎盗窃此生的!”嫣素道:“小姐怎么看得出?”小姐道:“张郎因此一诗已为入幕之宾,谁不晓得?此生既与他为友,必知真详,焉肯又抄写来自贻其羞?况张郎写得字迹鄙俗可憎,此生虽匆匆潦草,却不衫不履,笔笔龙蛇,岂不是张郎盗窃?”
嫣素道:“小姐这一想十分有理。何不速与老爷说明,把张相公抢白一场,打发了去,早早嫁了此生,岂不是一对有才有貌的好夫妻?”小姐道:“想便是这等想,如何便对老爷说得?”嫣素道:“怎么说不得?”
小姐道:“今日传此二诗,乃是私事。若对老爷说了,倘老爷问此二诗从何得来,却怎么应答?况此生之才未知真假,若指实了他有才,老爷必要面试;倘面试时做不出来,我们明明无私,却反像有私了,老爷岂不疑心?”
正说未了,忽一个侍妾拿进一幅稿儿递与小姐道:“老爷说,这是张相公方才在梦草轩当面做的,叫送与小姐看。”小姐接在手,打发那侍妾去了。却展开一看,却是一袭咏红梨花的曲子。小姐细细看了一遍,称羡不已,心中暗想到:“我的新柳诗久传于外,还说得个盗窃;这曲子乃临时因景命题,难道也是盗窃?”便只管沉吟。
嫣素见小姐沉吟,便说道:“小姐不要没了主意,辜负那生才貌。”小姐道:“我的心事你岂不知?倘此生才不敌貌,若嫁了他,不独辜负老爷数年择媚之心,就是我一腔才思也无处吐露,岂可轻易许可。”嫣素道:“据此生说来,万分才学,甚是讥笑张相公。难道一无所长,敢这等轻薄?”
小姐道:“我也晓得必无此事,但终身大事,不敢苟且。除非面试一篇,方才放心。”嫣素道:“这也不难。我看此生多情之甚。他既贪恋小姐,必定还要来打探消息。待他来时,小姐出一个难题目,等我传与他,叫他立刻就做一篇,有才无才便觉得了。”小姐道:“如此甚好。只要做得稳当些,不要与人看见方妙。”嫣素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二人商量定了,方才欢欢喜喜。正是:
只为怜才一念,化成百计千方。
分明访贤东阁,已成待月西厢。
二人只因算出这条计来,或早或晚,时时叫嫣素到后园来探望。争奈苏友白,因是个侍郎人家,不好只管常来,就来两遭,或是张轨如陪着,或是颖郎同着,嫣素只好张一张又躲了去,那里敢出头说话,所以往往不得相遇。
忽一日,白公在家,有人来报道:“杨御史老爷由光禄卿新升了浙江巡抚,今来上任。因过金陵,特绕道来拜老爷。先打发承差来报知。杨老爷只在随后就到了。”白公笑道:“城中到此有六七十里,此老特而来拜,可谓改过自新矣。若是怠慢了他去,倒是我气量小了。”
因吩咐家人一面收拾书房留住,一面打点酒席款待,又叫了一班戏子伺候。因想无人陪他,欲要到村中请两个乡官,又无大乡官,又不相知,反恐不便,莫若只叫张郎来陪,倒是秀才家不妨。打点停当。到了午后,杨巡抚方到。白公与他相见过,叙了寒温,就设席在大厅上,留他饮酒,命张轨如相陪不题。
却说苏友白打听得有这个空,便悄悄闪入后园来。后园管门的见苏友白时常往来,也不盘问。况此时前厅忙乱,无一人到后园来,故苏友白放心大胆走到亭子上来,四下观望。恰好嫣素有心,正在那里窥探,刚刚撞着。
苏友白喜不自胜,慌忙上前深深一揖,说道:“小生自前日蒙小娘子错爱之后,朝夕在此盼望,并无空隙能见小娘子之面,忘餐废寝,苦不可言。今日侥幸前厅有客,故得独候于此,多感小娘子见怜,亦如有约而至,诚万幸也。但不知前日荒疏之句,曾复蒙小姐一盼否?”
嫣素道:“诗倒见了,只是郎君二诗,与张郎二诗一字不差,不无盗窃之弊。小姐见,不胜骇异,正要请教郎君此何意也?”苏友白惊讶道:“原来如此!我说张轨如之诗,如何入得小姐之眼!烦小娘子达知小,此二诗实小生所作,不意为张轨如盗窃,非小生不肖。”
嫣素道:“谁假谁真何以别辨?”苏友白道:“此易辨也。此二诗若果张生之作,已为老爷小姐所赏,小生复盗窃来,此乃真愚也。”嫣素道:“前日小姐亦作此想。又因面试张郎红梨花曲,乃一时新题新制,与前二诗若出一首,岂复是盗窃郎君之作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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