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卷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第2节
真是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捻指之间,又是一十五年。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。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,要与他说知前事,着他归宗葬父。时遇清明节令,夫妻两口,又带安住上坟。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,问员外道:“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,一向不曾问得。不知是我甚么亲眷,乞与孩儿说知。”张员外道:“我儿,我正待要对你说,着你还乡。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爹爹妈妈,便把我们抚养之恩,都看得冷淡了。你本不姓张,也不是这里人氏。你本姓刘,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。你伯父是刘天祥。因为你那里六料不收,分房减口,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。不想你父母双亡,埋葬于此。你父亲临终时节,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,应有家私田产,都在这文书上。叫待你成人长大,与你说知就里。着你带这文书,去认伯父伯母,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。儿嚛,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。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,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,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。”安住闻言,哭倒在地。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,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,哭拜了一场,道:“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。”就对员外、郭氏道:“禀过爹爹母亲,孩儿既知此事,时刻也迟不得了。乞爹爹把文书付我,须索带了骨殖,往东京走一遭去。埋葬已毕,重来侍奉二亲,未知二亲意下何如?”员外道:“这是行孝的事,我怎好阻挡得你?但只愿你早去早回,免使我两口儿悬望。”当下一同回到家中。安住收拾起行装。次日拜别了爹妈,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,与安住收了。又叫人启出骨殖来,与他带去。临行,员外又吩咐道:“休要久恋家乡,忘了我认义父母。”安住道:“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!大事已完,仍到膝下侍养。”三人各各洒泪而别。
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,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。一路问到刘家门首,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。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:“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,我姓刘,名安住,是刘天瑞的儿子。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,特来拜认归宗。”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,便有些变色,就问安住道:“如今二哥二嫂在那里?你既是刘安住,须有合同文字为照。不然,一面不相识的人,如何信得是真?”安住道:“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。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。文书自在我行李中。”那婆子道:“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。既有文书,便是真的了。可把与我,你且站在门外,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,接你进去。”安住道:“不知就是我伯娘,多有得罪。”就打开行李,把文书双手递将送去。杨氏接得,望着里边去了。安住等了半晌,不见出来。原来杨氏的女儿已赘过女婿,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,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。今见说叔婶俱死,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,可以欺骗得的。当时赚得文书到手,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,却待等他再来缠时,与他白赖。也是刘安住悔气,合当有事,撞见了他。若是先见了刘天祥,须不到得有此。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,鬼影也不见一个,又不好走得进去。正在疑心之际,只见前面定将一个老年的人来,问道:“小哥,你是那里人?为甚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?”安住道:“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?则我便是十五年前,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那人道:“如此说起来,你正是我的侄儿。你那合同文书安在?”安住道:“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。”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,携了他的手,来到前厅。安住倒身下拜,天祥道:“孩儿行路劳顿,不须如此。我两口儿年纪老了,真是风中之烛。自你三口儿去后,一十五年,杳无音信。我们兄弟两个,只看你一个人。偌大家私,无人承受,烦恼得我眼也花、耳也聋了。如今幸得孩儿归来,可喜!可喜!但不知父母安否?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?”安住扑簌簌泪下。就把父母双亡,义父抚养的事体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刘天祥也哭了一场,就唤出杨氏来道:“大嫂,侄儿在此见你哩。”杨氏道:“那个侄儿?”天祥道:“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杨氏道:“那个是刘安住?这里哨子每极多。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,假装做刘安住来冒认的。他爹娘去时,有合同文书。若有便是真的,如无便是假的。有甚么难见处?”天祥道:“适才孩儿说道,已交付与你了。”杨氏道:“我不曾见。”安住道:“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的。怎如此说?”天祥道:“大嫂休斗我耍,孩儿说你拿了他的。”杨氏只是摇头,不肯承认。天祥又问安住道:“这文书委实在那里?你可实说。”安住道:“孩儿怎敢有欺?委实是伯娘拿了。人心天理,怎好赖得?”杨氏骂道:“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,我几曾见那文书来?”天祥道:“大嫂休要斗气,你果然拿了,与我一看何妨?”杨氏大怒道:“这老子也好糊涂!我与你夫妻之情,倒信不过。一个铁陌生的人,倒并不疑心。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?有何用处!若果侄儿来,我也欢喜,如何肯掯留他的?这花子故意来捏舌,哄骗我们的家私哩!”安住道:“伯伯,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,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,我便仍到潞州去了。你孩儿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。”杨氏道:“谁听你这花言巧语!”当下提起一条杆棒,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。早把他头儿打破了,鲜血迸流。天祥虽在旁边解劝,喊道:“且问个明白!”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。见浑家抵死不认,不知是假是真,好生委决不下,只得由他。那杨氏将安住叉出前门,把门闭了。正是:
黑蟒口中舌,黄蜂尾上针。
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
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。渐渐苏醒转来,对着父母的遗骸,放声大哭。又道:“伯娘,你直下得如此狠毒!”正哭之时,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。问道:“小哥,你那里人?为甚事在此啼哭?”安住道:“我便是十五年前,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。”那人见说,吃了一惊,仔细相了一相,问道:“谁人打破你的头来?”安住道:“这不干我伯父事。是伯娘不肯认我,拿了我的合同文书,抵死赖了,又打破了我的头。”那人道:“我非别人,就是李社长。这等说起来,你是我的女婿。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,细细与我说一遍,待我与你做主。”安住见说是丈人,恭恭敬敬唱了个喏,哭告道:“岳父听禀: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,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,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安下。父母染病双亡,张员外认我为义子,抬举的成人长大。我如今十八岁了,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,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。谁想伯娘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,又打破了我的头。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?”说罢,泪如涌泉。李社长气得面皮紫胀。又问安住道:“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,你可记得么?”安住道:“记得。”李社长道:“你且背来我听。”安住从头念了一遍,一字无差。李社长道:“果是我的女婿,再不消说。这虔婆好生无理!我如今敲进刘家去,说得他转便罢,说不转时,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,十分聪察。我与你同告状去,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。”安住道:“全凭岳父主张。”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,对他夫妻两个道:“亲翁、亲妈,什么道理?亲侄儿回来,如何不肯认他,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?”杨氏道:“这个社长!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,故来我家里打浑。他既是我家侄儿,当初曾有合同文书,有你画的字。若有那文书时,便是刘安住。”李社长道:“他说是你赚来藏过了,如何白赖?”杨氏道:“这社长也好笑,我何曾见他的?却是指贼的一般。别人家的事情,谁要你多管!”当下又举起杆棒,要打安住。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,挺身拦住,领了他出来,道:“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见识,难道不认就罢了?不到得和你干休!贤婿,不要烦恼。且带了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,到我家中将息一晚。明日到开封府进状。”安住从命,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。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,安排酒饭管待他。又与他包了头,用药敷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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