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第2节
原来贾昌的妻子,素性不甚贤慧。初时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,自己无男无女,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,心下甚是欢喜。听说宾客相待,先有三分不耐烦了。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,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,勉强奉承。后来贾昌在外为商,每得好绸好绢,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。比及回家,先问石小姐安否。妻子心下渐渐不平。又过些时,把马脚露出来了。但是贾昌在家,朝饔夕餐,也还成个规矩,口中假意奉承几句。但背了贾昌时,茶不茶,饭不饭,另是一样光景了。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,不容他一刻空闲。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。倘手迟脚慢,便去捉鸡骂狗,口里好不干净哩!正是:
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。
养娘受气不过,禀知小姐。欲待等贾公回家,告诉他一番。月香断然不肯。说道:“当初他用钱买我,原不指望他抬举。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,却与贾公无干。你若说他,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。我与你命薄之人,只索 [只索——只须,只应,只要。] 忍耐为上。”忽一日,贾公做客回家,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,面上比前甚是黑瘦了。贾公道:“养娘,我只教你伏侍小姐,谁要你汲水?且放着水桶,另叫人来担罢。”养娘放了水桶,动了个感伤之念,不觉滴下几点泪来。贾公要盘问时,他把手拭泪,忙忙的奔进去了。贾公心中甚疑。见了妻子,问道:“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?”妻子回言:“没有。”初归之际,事体多头,也就阁过一边。又过了几日,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,回来不见妻子在房,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。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,也没有托盘,右手拿一大碗饭,左手一只空碗,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。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,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。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,一些荤腥也没有。那时不往厨下,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,向门缝里张时,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。心中大怒,便与妻子闹将起来。妻子道:“荤腥尽有,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。那丫头自不来担,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?”贾公道:“我原说过来,石家的养娘,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。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,谁要他出房担饭!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,我已疑心,是必家中把他难为 [难为——使人作难,过不去。这里有虐待的意思。] 了。只为匆忙,不曾细问得。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!连石小姐都怠慢。见 [见——同现;现成。] 放着许多荤菜,却教他吃白饭,是甚道理?我在家尚然如此,我出外时,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。我这番回来,见他们着实黑瘦了。”妻子道:“别人家丫头,那要你恁般疼他。养得白白壮壮,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?”贾公道:“放屁!说的是什么话!你这样不通理的人,我不与你讲嘴。自明日为始,我教当直的 [当直的——即当值的;值日当差、管事的人。] 每日另买一分肉菜,供给他两口;不要在家火中算帐,省得夺了你的口食,你又不欢喜。”妻子自家觉得有些不是,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,便不言语了。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,每日肉菜分做两分。却叫厨下丫头们,各自安排送饭。这几时,好不齐整。正是:
人情若比初相识,到底终无怨恨心。
贾昌因奉养石小姐,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。妻子却也做意修好,相忘于无言。月香在贾公家,一住五年,看看长成。贾昌意思,要密访个好主儿,嫁他出去了,方才放心,自家好出门做生理。这也是贾公的心事,背地里自去勾当。晓得妻子不贤,又与他商量怎的。若是凑巧时,赔些妆奁嫁出去了,可不干净,何期姻缘不偶。内中也有缘故:但是出身低微的,贾公又怕辱抹 [辱抹——同辱没;玷辱。] 了石知县,不肯俯就;但是略有些名目的,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;所以好事难成。贾公见姻事不就,妻子又和顺了,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,舍不得担阁生意,只得又出外为商。未行数日之前,预先叮咛妻子有十来次,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。又请石小姐出来,再三安慰,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。又分付妻子说:“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。你切莫慢他。若是不依我言语,我回家时,就不与你认夫妻了。”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,都分付遍了,方才出门。正是:
临岐费尽叮咛语,只为当初受德深。
却说贾昌的妻子,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 [作兴——本是敬重、爱好,创行、流行的意思。这里是说纵容、娇惯。] 石小姐和养娘,心下好生不乐。没奈何,只得由他。受了一肚子的腌臢 [腌臢——肮脏的音转;不干不净的意思。] 昏闷之气。一等老公出门,三日之后,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。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,先将厨下丫头试法,连打几个巴掌,骂道:“贱人!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,如何恁地托大 [托大——自己认为有所恃而了不起,抬高自己,自高自大。] !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,却不用心伏侍我?家长在家日,纵容了你。如今他出去了,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。除却老娘外,那个该伏侍的?要饭吃时,等他自担,不要你们献勤,却担误老娘的差使!”骂了一回,就乘着热闹中,唤过当直的,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,干折进来,不要买了。当直的不敢不依。且喜月香能甘淡薄,全不介意。又过了些时,忽一日,养娘担洗脸水,迟了些,水已凉了。养娘不合 [不合——不应、不该。] 哼了一句。那婆娘听得了,特地叫来发作道:“这水不是你担的。别人烧着汤,你便胡乱用些罢。当初在牙婆家,那个烧汤与你洗脸?”养娘耐嘴不住,便回了几句言语道:“谁要他们担水烧汤!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,两只手也会烧火。下次我自担水自烧,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。”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,便骂道:“小贱人!你当先担得几桶水,便在外面做身做分,哭与家长知道,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。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。你既说会担水,会烧火,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。今每日常用的水,都要你担,不许躲懒。是火,都是你烧。若是难为了柴,老娘却要计较。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,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。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。”月香在房中,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,慌忙移步上前,万福谢罪,招称许多不是,叫贾婆莫怪。养娘道:“果是婢子不是了!只求看小姐面上,不要计较。”那老婆愈加忿怒,便道:“什么小姐,小姐!是小姐,不到我家来了。我是个百姓人家,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,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。老娘骨气虽轻,不受人压量的。今日要说个明白。就是小姐,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。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。‘贾婆’也不是你叫的。”月香听得话不投机,含着眼泪,自进房去了。那婆娘分付厨中,不许叫“石小姐”,只叫他“月香”名字。又分付养娘,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,不许进月香房中。月香若要饭吃时,待他自到厨房来取。其夜,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。月香坐个更深,不见养娘进来,只得自己闭门而睡。又过几日,那婆娘唤月香出房,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。月香没了房,只得在外面盘旋。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。睡起时,就叫他拿东拿西,役使他起来。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!月香无可奈何,只得伏低伏小。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,心中暗喜,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,把他房中搬得一空。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,曾做不曾做的,都迁入自己箱笼,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。月香喑暗叫苦,不敢则声 [则声——做声。] 。
忽一日,贾公书信回来,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。书中嘱付妻子:“好生看待,不久我便回来。”那婆娘把东西收起,思想道:“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勾了。丈夫回来,必然厮闹。难道我惧怕老公,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?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 [瘦马——唐白居易《有感》诗云:“莫养瘦马驹,莫养小妓女;后事在目前,不信君看取。”把“瘦马驹”和“小妓女”对举,后来就径呼小妓女一类的人为“瘦马”。过去,扬州一带,买女孩子养着,教她歌唱,长大了卖给人家作姨太太;这种女孩子当时被称为“瘦马”。] 养着,不知作何结束!他临行之时,说道:‘若不依他言语,就不与我做夫妻了。’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。那月香好副嘴脸,年已长成。倘或有意留他,也不见得。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。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,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。拚得厮闹一场罢了,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?好计,好计!”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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