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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卷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第3节

当下张氏道:“似这般风又大,雪又紧,怎生行去?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。”周秀才道:“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。”两口儿带了小孩子,踅到一个店里来。店小二接着道:“可是要买酒吃的?”周秀才道:“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!”店小二道:“不吃酒,到我店里做甚?”秀才道:“小生是个穷秀才,三口儿探亲回来,不想遇着一天大雪,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,来这里避一避。”店小二道:“避避不妨,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。”秀才道:“多谢哥哥。”叫浑家领了孩儿,同进店来,身子扢抖抖的寒颤不住。店小二道:“秀才官人,你每受了寒了,吃杯酒不妨。”秀才叹道:“我才说没有钱在身边。”小二道:“可怜!可怜!那里不是积福处,我舍你一杯烧酒吃,不要你钱。”就在招财利市 [招财、利市——商店中供奉的财神名,即“招财童子”和“利市仙官”。] 面前,那供养的三杯酒内,取一杯递过来。周秀才吃了,觉道和暖了好些。浑家在旁,闻得酒香,也要杯儿敌寒,不好开得口,正与周秀才说话。店小二晓得意思,想道:“有心做人情,便再与他一杯。”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:“娘子也吃一杯。”秀才谢了,接过与浑家吃。那小孩子长寿,不知好歹,也嚷道要吃。秀才簌簌的掉下泪来道:“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,与我每吃的,怎生又有得到你!”小孩子便哭将起来。小二问知缘故,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。就问秀才道:“看你这样艰难,你把这小的儿子与了人家,可不好?”秀才道:“一时撞不着人家要。”小二道:“有个人要。你与娘子商量去。”秀才对浑家道:“娘子,你听么?卖酒的哥哥说:‘你们这等饥寒,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?’他有个人家要。”浑家道:“若与了人家,倒也强似冻饿死了。只要那人养的活,便与他去罢。”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。小二道:“好教你们喜欢,这里有个大财主,不曾生得一个儿女,正要一个小的。我如今领你去。你且在此坐一坐,我寻将一个人来。”小二三脚两步,走到对门,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。陈德甫踱到店里,问小二道:“在那里?”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。陈德甫一眼看去,见了小孩子长寿,便道:“好个有福相的孩儿!”就问周秀才道:“先生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子?”周秀才道:“小生本处人氏,姓周,名荣祖。因家业凋零,无钱使用,将自己亲儿,情愿过继与人为子。先生,你敢是要么?”陈德甫道:“我不要。这里有个贾老员外,他有泼天也似家私,寸男尺女皆无,若是要了这孩儿,久后家缘家计,都是你这孩儿的。”秀才道:“既如此,先生作成小生则个!”陈德甫道:“你跟着我来。”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,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。陈德甫先进去,见了贾员外。员外问道:“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?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,且喜有一个小的了。”员外道:“在那里?”陈德甫道:“现在门首。”员外道:“是个甚么人的?”陈德甫道:“是个穷秀才。”员外道:“秀才倒好,可惜是穷的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说得好笑。那有富的来卖儿女!”员外道:“叫他进来我看看。”陈德甫出来,与周秀才说了,领他同儿子进去。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,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。员外看了一看,见他生得青头白脸,心上喜欢道:“果然好个孩子!”就问了周秀才姓名,转对陈德甫道:“我要他这个小的,须要他立纸文书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要怎么样写?”员外道:“无过写道:‘立文书人某人,因口食不敷,情愿将自己亲儿某,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’”陈德甫道:“只叫员外够了,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?”员外道:“我不是财主,难道叫我穷汉?”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,只顺着道:“是,是,只依着写财主罢。”员外道:“还有一件要紧。后面须写道:‘立约之后,两边不许翻悔:若有翻悔之人,罚钞一千贯,与不悔之人用。’”陈德甫大笑道:“这等,那正钱可是多少?”员外道:“你莫管我,只依我写着。他要得我多少,我财主家心性,指甲里弹出来的,可也吃不了!”陈德甫把这些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。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;写到罚一千贯,周秀才停了笔,道:“这等,我正钱可是多少?”陈德甫道:“知他是多少。我恰才也是这等说。他道:我是个巨富的财主,他要得多少,他指甲里弹出来的,着你吃不了哩。”周秀才也道:“说得是。”依他写了。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。他与陈德甫也多是迂儒,不晓得这些圈套,只道口里说得好听,料必不轻的;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,讨着小便宜,口里便甜如蜜,原听不得的。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,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。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。妈妈也喜欢。此时长寿已有七岁,心里晓得了。员外教他道:“此后有人问你姓什么,你便道:‘我姓贾。’”长寿道:“我自姓周。”那贾妈妈道:“好儿子,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;有人问你姓,只说姓贾。”长寿道:“便做大红袍与我穿,我也只是姓周!”员外心里不快,竟不来打发周秀才。秀才催促陈德甫。德甫转催员外。员外道:“他把儿子留在我家,他自去罢了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怎么肯去?还不曾与他恩养钱 [恩养钱——卖孩子的钱叫做恩养钱。] 哩。”员外就起个赖皮心,只做不省得,道:“甚么恩养钱?随他与我些罢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个,员外休耍人;他为无钱,才要卖这个小的,怎么到要他恩养钱?”员外道:“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,才过继与我。如今要在我家吃饭,我不问他要恩养钱,他倒问我要恩养钱!”陈德甫道:“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,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,回家做盘缠,怎这等耍他?”员外道:“立过文书,不怕他不肯了。他若有说话,便是翻悔之人,教他罚一千贯还我,领了这儿子去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怎如此斗人耍?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。”员外道:“陈德甫,看你面上,与他一贯钞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等一个孩儿,与他一贯钞忒少。”员外道:“一贯钞许多宝字哩!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!你是穷人,怎倒看得这样容易?你且与他去。他是读书人,见儿子落了好处,敢不要钱也不见得。”陈德甫道:“那有这事!不要钱不卖儿子了。”再三说不听,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。秀才正走在门外,与浑家说话,安慰他道:“且喜这家果然富厚,已立了文书。这事多分可成。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。”浑家正要问道:“讲倒多少钱钞?”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。浑家道:“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,怎生只与我一贯钞!便买个泥娃娃,也买不得!”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。员外道:“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。常言道:‘有钱不买张口货。’因他养活不过,才卖与人。等我肯要就够了,如何还要我钱?既是陈德甫再三说,我再添他一贯。如今再不添了。他若不肯,白纸上写着黑字,教他拿一千贯来,领了孩子去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有得这一千贯时,倒不卖儿子了。”员外发作道:“你有得添,添他,我却没有!”陈德甫叹口气道:“是我领来的不是了!员外又不肯添,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?我中间做人也难。也是我在门下多年,今日得过继儿子,是个美事,做我不着 [做我不着——难不倒我的意思。] ,成全他两家罢。”就对员外道:“在我馆钱内支两贯,凑成四贯,打发那秀才罢。”员外道:“大家两贯,孩子是谁的?”陈德甫道:“孩子是员外的。”员外笑逐颜开道:“你出了一半钞,孩子还是我的。这等,你是个好人。”依他又支了两贯钞,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。共成四贯,拿出来与周秀才,道:“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,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。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,凑成四贯,送与先生。先生,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,不要计论多少罢。”周秀才道:“甚道理,倒难为着先生?”陈德甫道:“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。”周秀才道:“贾员外只是两贯,先生替他出了一半,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。这恩德怎敢有忘!唤孩儿出来,叮嘱他两句,我每去罢。”陈德甫叫出长寿来,三个并头哭个不住,分付道:“爹娘无奈,卖了你,你在此,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。只要晓得些人事,敢这家不亏你。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。”小孩子不舍得爹娘,吊住了只是哭。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来,哄住了他,骗了他进去。周秀才夫妻自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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