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第2节
倾盖相逢意气真,移家借宅表情亲。 世间多少亲和友,竞产争财愧死人!
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,贬斥到此,人人敬仰,都来拜望,争识其面。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,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,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。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,讲论忠孝大节,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。说到伤心处,有时毛发倒竖,拍案大叫;有时悲歌长叹,涕泪交流。地方若老若少,无不耸听欢喜。或时唾骂严贼,地方人等齐声附和。其中若有不开口的,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。一时高兴,以后率以为常。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,都来合他去射箭。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,用布包裹,一写“唐奸相李林甫”,一写“宋奸相秦桧”,一写“明奸相严嵩”,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 [射鹄(hú)——射箭的靶子。] 。假如要射李林甫的,便高声骂道:“李贼看箭!”秦贼、严贼都是如此。北方人性直,被沈经历聒得热闹了,全不虑及严家知道。自古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”世间只有权势之家,报新闻的极多。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。严嵩父子深以为恨,商议要寻个事头,杀却沈炼,方免其患。适值宣大总督员缺,严阁老分付吏部,教把这缺与他门人、干儿子杨顺做去。吏部依言,就把那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。杨顺往严府拜辞,严世蕃置酒送行。席间屏人而语,托他要查沈炼过失。杨顺领命,唯唯而去。正是:
合成毒药惟需酒,铸就钢刀待举手。 可怜忠义沈经历,还向偶人夸大口!
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,适遇大同鞑虏俺答 [俺答——明时,鞑靼酋长名;时为明代北方边患。] 引众入寇,应州地方,连破了四十余堡,掳去男妇无算。杨顺不敢出兵救援,直待鞑虏去后,方才遣兵调将,为追袭之计。一般筛锣击鼓,扬旂放炮,鬼混一场,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!杨顺情知失机惧罪,密谕将士,拿获避兵的平民,将他 [朁刂] 头斩首 [(朁刂)(jiǎn)头斩首——剃去一部分头发再砍头。古时汉人把头发盘在头上;而鞑靼人则是剃去四周的头发,留着辫子。因为要把汉人的头冒充鞑靼人的头,所以要这样做。] ,充做鞑虏首级,解往兵部报功。那一时,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。沈炼闻知其事,心中大怒,写书一封,教中军官送与杨顺。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惹祸的太岁,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,那里肯与他送进。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,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,亲自投递。杨顺接来看时,书中大略说道:
一人功名事极小,百姓性命事极大。杀平民以冒功,于心何忍?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,遇我兵反加杀戮,是将帅之恶,更甚于鞑虏矣!
书后又附诗一首。诗云:
杀生报主意何如?解道功成万骨枯! 试听沙场风雨夜,冤魂相唤觅头颅。
杨顺见书大怒,扯得粉碎。
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,率领门下子弟,备了祭礼,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。又作《塞下吟》云:
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已着劳。 不斩单于 [单(chán)于——匈奴对他们君长的称呼;犹如中国称皇帝。] 诛百姓,可怜冤血染霜刀!
又诗云:
本为求生来避虏,谁知避虏反戕生! 早知虏首将民假,悔不当时随虏行!
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,姓罗,名铠,抄得此诗并祭文,密献于杨顺。杨顺看了,愈加怨恨,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。诗曰:
云中一片虏烽高,出塞将军枉着劳。 何以借他除佞贼?不须奏请上方刀 [上方刀——亦作尚方刀。汉代少府属官有尚方令、丞,掌管制造皇帝用的刀剑等物,所以叫做尚方刀。汉代朱云曾对皇帝说:“臣愿赐尚方斩马剑,断佞臣一人。”] 。
写就密书,连改诗封固,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。书中说沈炼恨着相国父子,阴结死士剑客,要乘机报仇。前番鞑虏入寇,他吟诗四句,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,意在不轨。世蕃见书大惊,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。路楷曰:“不才若往按彼处,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。”世蕃大喜,即分付都察院,便差路楷巡按宣大。临行,世蕃治酒款别,说道:“烦寄语杨公,同心协力;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,当以侯伯世爵相酬,决不失信于二公也。”路楷领诺。不一日,奉了钦差敕命,来到宣府到任,与杨总督相见了。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,一一对杨顺说知。杨顺道:“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,废寝忘餐,恨无良策,以置此人于死地。”路楷道:“彼此留心,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,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,不可挫过。”杨顺道:“说得是。倘有可下手处,彼此相报。”当日相别去了。
杨顺思想路楷之言,一夜不睡。次早坐堂,只见中军官报道:“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,解到辕门外,伏听钧旨。”杨顺道:“唤进来。”解官磕了头,递上文书。杨顺拆开看了,呵呵大笑。这二名妖贼,叫做阎浩、杨胤夔,系妖人萧芹之党。——原来萧芹是白莲教 [白莲教——民间秘密集合的一种宗教团体,元明清各代都有,常常以这种方式,组织农民暴动。] 的头儿,向来出入虏地,惯以焚香惑众,哄骗虏酋俺答,说自家有奇术,能咒人使人立死,喝城使城立颓。虏酋愚甚,被他哄动,尊为国师。其党数百人,自为一营。俺答几次入寇,都是萧芹等为之向道。中国屡受其害。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,遣通事 [通事——翻译的人。] 重赂虏中头目脱脱,对他说道:“天朝情愿与你通好,将俺家布粟,换你家马,名为‘马市’,两下息兵罢战,各享安乐,此是美事;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,和好不终。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,全无术法,只是狡伪,哄诱你家抢掠地方,他于中取事。郎主若不信,可要萧芹试其术法。委的喝得城颓,咒得人死,那时合当重用;若咒人人不死,喝城城不颓,显是欺诳。何不缚送天朝?天朝感郎主之德,必有重赏。马市一成,岁岁享无穷之利,煞强如抢掠的勾当。”脱脱点头道:“是。”对郎主俺答说了。俺答大喜,约会萧芹,要将千骑随之,从右卫而入,试其喝城之技。萧芹自知必败,改换服色,连夜脱身逃走,被居庸关守将盘诘,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,解到史侍郎处。招称妖党甚众,山西畿南,处处俱有。一向分头缉捕。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。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,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,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,如何不喜。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:“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,只有个白莲教通虏一事,圣上所最怒。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,窜入沈炼名字,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。沈炼因失职怨望,教浩等煽妖作幻,勾虏谋逆。天幸今日被擒,乞赐天诛,以绝后患。先用密禀,禀知严家,教他叮嘱刑部,作速覆本。料这番沈炼之命,必无逃矣。”路楷拍手道:“妙哉!妙哉!”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,约齐同时发本。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帖,便教严世蕃传话刑部。那刑部尚书许论,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,听见严府分付,不敢怠慢,连忙覆本,一依杨路二人之议。圣旨倒下: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;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;路楷纪功升迁三级,俟京堂缺推用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,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,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,急寻义叔贾石商议。贾石道:“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。既然下狱,必然诬陷以重罪。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,待等严家势败,方可以出头。若住在此处,杨路二贼,决不干休。”沈衮道:“未曾看得父亲下落,如何好去?”贾石道:“尊大人犯了对头,决无保全之理。公子以宗祀为重,岂可拘于小孝,自取灭绝之祸?可劝令堂老夫人,早为远害全身之计。尊大人处,贾某自当央人看觑,不烦悬念。”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。徐夫人道:“你父亲无罪陷狱,何忍弃之而去?贾叔叔虽然相厚,终是个外人。我料杨路二贼,奉承严氏,不过与你爹爹作对,终不然累及妻子?你若畏罪而逃,父亲倘然身死,骸骨无收,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,何颜在世为人乎!”说罢,大哭不止。沈衮、沈褒,齐声恸哭。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,叹息而去。过了数日,贾石打听的实,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,问成死罪。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。杨顺自知理亏,只恐临时处决,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,不好看相;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,将沈炼结果了性命。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。母子痛哭,自不必说。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,买出尸首,嘱咐狱卒:“若官府要枭示时,把个假的答应。”却瞒着沈衮兄弟,私下备棺盛殓,埋于隙地。事毕,方才同沈衮说道:“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,直待事平之后,方好指点与你知道,今犹未可泄漏。”沈衮兄弟感谢不已。贾石又苦口劝他兄弟二人逃走。沈衮道:“极知久占叔叔高居,心上不安;奈家母之意,欲待是非稍定,搬回灵柩;以此迟延不决。”贾石怒道:“我贾某生平,为人谋而尽忠。今日之言,全是为你家门户,岂因久占住房,说发你们起身之理?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,我亦不敢相强。但我有一小事,即欲远出,有一年半载不回。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。”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《出师表》各一张,乃是沈炼亲笔楷书。贾石道:“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,一路上做个记念。他日相逢,以此为信。”沈衮就揭下二纸,双手摺叠,递与贾石。贾石藏于袖中,流泪而别。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,虽然杀了沈炼,未肯干休。自已与沈炼相厚,必然累及;所以预先逃走,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,不在话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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