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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2节

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,心下怏怏,指望卢楠另来相邀。谁知卢楠出自勉强,见他辞了,即撇过一边,那肯又来相请。看看已到仲春时候,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,差人先去致意。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,只见园林织锦,堤草铺茵,莺啼燕语,蝶乱蜂忙,景色十分艳丽。须臾,转到桃蹊上,那花浑如万片丹霞,千重红锦,好不烂熳。有诗为证:

桃花开遍上林红,耀服繁华色艳浓。 含笑动人心意切,几多消息五更风。

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,豪歌狂饮,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。卢楠乘着酒兴,对来人道:“你快回去与本官说,若有高兴,即刻就来,不必另约。”众宾客道:“使不得!我们正在得趣之时,他若来了,就有许多文 㑇 㑇 [许多文㑇㑇——“㑇”,一般作“诌”。文人的动作迂缓安详,你谦我让,叫做“文诌诌”。这句指的是:相见时行礼、说客套话等等虚文礼节。] ,怎能尽兴?还是改日罢。”卢楠道:“说得有理,便是明日。”遂取个帖子,打发来人,回复知县。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!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,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,忽然小产起来,晕倒在地,血污浸渍身子。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,还有甚心肠去吃酒,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。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,方才稍可。那时卢楠园中牡丹盛开,冠绝一县。真是好花,有《牡丹诗》为证:

洛阳千古斗春芳,富贵争夸浓艳妆。 一自《清平》传唱后,至今人尚说花王。

汪知县为夫人这病,乱了半个多月,情绪不佳,终日只把酒来消闷,连政事也懒得去理。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,想要去赏玩,因两次失约,不好又来相期,差人送三两书仪 [书仪——以送钱买书为名义送点钱给人家,这种钱叫做“书仪”。] ,就致看花之意。卢楠日子便期了,却不肯受这书仪。璧返数次,推辞不脱,只得受了。那日天气晴爽,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,不道刚出衙门,左右来报:“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,在此经过。”正是要道之人,敢不去奉承么?急忙出郭迎接,馈送下程,设宴款待。只道一两日就行,还可以看得牡丹,那知某给事,又是好胜的人,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,盘桓七八日方行。等到去后,又差人约卢楠时,那牡丹已萎谢无遗。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,离家两日矣。不觉春尽夏临,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,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,在园中避暑,又令人去传达,要赏莲花。那差人径至卢家,把帖儿教门公传进。须臾间,门公出来说道:“相公有话,唤你当面去分付。”差人随着门公,直到一个荷花池畔,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,堤上绿槐碧柳,浓阴蔽日;池内红妆翠盖,艳色映人。有诗为证:

凌波仙子斗新妆,七窍虚心吐异香。 何似花神多薄幸,故将颜色恼人肠。

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,唤做滟碧池。池心中有座亭子,名曰锦云亭。此亭四面皆水,不设桥梁,以采莲舟为渡,乃卢楠纳凉之处。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,荡动画桨,顷刻到了亭边,系舟登岸。差人举目看那亭子:周围朱栏画槛,翠幔纱窗,荷香馥馥,清风徐徐,水中金鱼戏藻,梁间紫燕寻巢,鸥鹭争飞叶底,鸳鸯对浴岸傍。去那亭中看时,只见藤床湘簟,石榻竹几,瓶中供千叶碧莲,炉内焚百和名香。卢楠科头跣足,斜据石榻。面前放一帙古书,手中执着酒杯。傍边冰盘中,列着金桃雪藕,沉李浮瓜,又有几味案酒。一个小厮捧壶,一个小厮打扇。他便看几行书,饮一杯酒,自取其乐。差人未敢上前,在侧边暗想道:“同是父母生长,他如何有这般受用!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,还有许多劳碌,怎及得他的自在!”卢楠抬头看见,即问道:“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?”差人应道:“小人正是。”卢楠道:“你那本官到也好笑,屡次订期定日,却又不来;如今又说要看荷花;恁样不爽利,亏他怎地做了官!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,任凭他有兴便来,不奈烦又约日子。”差人道:“老爷多拜上相公,说久仰相公高才,如渴想浆,巴不得来请教,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,故此失约。还求相公期个日子,小人好去回话。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,却也听信了他,乃道:“既如此,竟在后日。”差人得了言语,讨个回帖,同门公依旧下船,划到柳阴堤下上岸,自去回复了知县。那汪知县至后日,早衙发落了些公事,约莫午牌时候,起身去拜卢楠。谁想正值三伏之时,连日酷热非常,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,这时却又在正午,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,热得他眼中火冒,口内烟生。刚到半路,觉道天旋地转,从轿上直撞下来,险些儿闷死在地。从人急忙救起,抬回县中,送入私衙,渐渐苏醒。分付差人辞了卢楠,一面请太医调治。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,方才出堂理事,不在话下。

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,查点往来礼物,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,想道:“我与他水米无交,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?须把来消豁 [消豁——打发掉,花费掉。] 了,方才干净。”到八月中,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。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。见来相请,好生欢喜,取回帖打发来人,说:“多拜上相公,至期准赴。”那知县乃一县之主,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?少不得初十边,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,况又是个好饮之徒,可有不去的理么?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。至十四这日,辞了外边酒席,于衙中整备家宴,与夫人在庭中玩赏。那晚月色分外皎洁,比寻常更是不同。有诗为证:

玉宇淡悠悠,金波彻夜流。 最怜圆缺处,曾照古今愁。 风露孤轮影,山河一气秋。 何人吹铁笛?乘醉倚南楼。

夫妻对酌,直饮到酩酊,方才入寝。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,元神未复;二来连日沉酣糟粕,趁着酒兴,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 [走了酒字下这道儿——指“色”。“酒色”二字常连用,所以“酒”下边的是“色”。] ;三来这晚露坐夜深,着了些风寒:三合凑又病起来。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,又虚过了。调摄数日,方能痊可。那知县在衙中无聊,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,意欲借此排遣,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 [打抽丰——亦作“打秋风”。意同分肥。一般是利用各种关系向人取得财物赠与的意思。] ,送两大坛惠山泉酒,汪知县就把一坛,差人转送与卢楠。卢楠见说是美酒,正中其怀,无限欢喜,乃道:“他的政事文章,我也一概勿论,只这酒中,想亦是知味的了。”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。有诗为证:

凉影一帘分夜月,天宫万斛动秋风。 淮南何用歌《招隐》 [淮南何用歌《招隐》——汉淮南王刘安的宾客小山,作有《招隐士》的辞赋。] ?自可淹留桂树丛。

自古道: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象汪知县是个父母官,肯屈己去见个士人,岂不是件异事。谁知两个机缘不偶,临期却又生出事故,不能相会。这番请赏桂花,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,罄夙昔仰想之诚。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,外面就传板 [传板——官厅里悬在堂口,有紧急事情所敲击的大木板。] 进来道:“山西理刑赵爷行取 [行取——明制:在规定的年限,经地方高级官员保举,将外任的州县官调京,加以考选,补授科道或部属,叫做行取,也就是外官内擢。] 入京,已至河下。”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 [乡试房师——主持乡试的官员,除了主考、副主考外,还有同考官,分房荐卷,由主考官决定。考取的举人称正、副主考为“座师”,称分房荐卷的同考官为“房师”或“帘师”。] ,怎敢怠慢?即忙起身梳洗,出衙上轿,往河下迎接,设宴款待。你想两个得意师生,没有就别之理,少不得盘桓数日,方才转身。这桂花果然:

飘残金粟随风舞,零乱天香满地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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