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
聪明男子做公卿,女子聪明不出身。 若许裙钗应科举,女儿那见逊公卿?
自混沌初辟,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虽则造化无私,却也阴阳分位。阳动阴静,阳施阴受,阳外阴内。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,女子主一室之事。主四方之事的,顶冠束带,谓之丈夫;出将入相,无所不为;须要博古通今,达权知变。主一室之事的,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,一日之计,止无过饔飧井臼;终身之计,止无过生男育女。所以大家闺女,虽曾读书识字,也只要他识些姓名,记些帐目。他又不应科举,不求名誉,诗文之事,全不相干。虽然如此,各人资性不同。有等愚蠢的女子,教他识两个字,如登天之难。有等聪明的女子,一般过目成诵,不教而能。吟诗与李杜争强,作赋与班马 [李、杜、班、马——李白、杜甫,是唐代的两个大诗人。班固、司马相如,是汉代的两个文学家,善于作辞赋。] 斗胜,这都是山川秀气,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。且如汉有曹大家 [曹大家(ɡū)——即班昭;曹世叔的妻子,东汉时人。她的哥哥班固著《汉书》,未完成就死了,她代为续成。汉和帝(刘肇)请她到宫里做后妃们的老师,尊称她为“大家”。] ,他是那班固之妹,代兄续成汉史。又有个蔡琰 [蔡琰——东汉时人,蔡邕的女儿。曾被匈奴人掳去,曹操派人把她赎回。相传,《胡笳十八拍》琴曲是她作的。] ,制《胡笳十八拍》,流传后世。晋时有个谢道韫 [谢道韫——晋代人,谢奕的女儿;有名的才女。一天大雪,她叔父谢安说:下雪好像什么呢?她兄弟说:“撒盐空中差可拟。”她说:“未若柳絮因风起。”] ,与诸兄咏雪,有柳絮随风之句,诸兄都不及他。唐时有个上官婕妤 [上官婕妤——即上官婉儿;唐代人。很有文才,善于作诗和评论。武则天作皇帝的时候,派她掌管诰命。婕妤,宫中女官名。] ,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,臧否一一不爽。至于大宋妇人,出色的更多。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 [李易安——李清照,字易安;赵明诚的妻子。宋代著名的女词家,著有《漱玉词》。] ,一个叫作朱淑真 [朱淑真——宋代的女词家。她嫁的丈夫很不好,她常怀幽怨,著有《断肠集》。] 。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,女流翰苑之才。论起相女配夫,也该对个聪明才子。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,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,每每怨恨之情,形于笔札。有诗为证:
鸥鹭鸳鸯作一池,曾知羽翼不相宜! 东君不与花为主,何似休生连理枝!
那李易安有《伤秋》一篇,调寄《声声慢》:
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。乍暖还寒时候,正难将息。三杯两盏淡酒,怎敌他晚来风力!雁过也,总伤心,却是旧时相识。满地黄花堆积,憔悴损,如今有谁忺摘。守着窗儿,独自怎生得黑!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,点点滴滴,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!
朱淑真时值秋间,丈夫出外,灯下独坐无聊,听得窗外雨声滴点,吟成一绝:
哭损双眸断尽肠,怕黄昏到又昏黄。 那堪细雨新秋夜,一点残灯伴夜长!
后来刻成诗集一卷,取名《断肠集》。
说话的,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?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,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,一唱一和,遂变出若干的话文。正是:
说来文士添佳兴,道出闺中作美谈。
话说四川眉州,古时谓之蜀郡,又曰嘉州,又曰眉山。山有 [苩大虫(上中下结构)] 顺、峨眉,水有岷江、环湖,山川之秀,钟于人物。生出个博学名儒来,姓苏名洵,字允明,别号老泉。当时称为“老苏”。老苏生下两个孩儿,大苏小苏。大苏名轼,字子瞻,别号东坡;小苏名辙,字子由,别号颍滨。二人都有文经武纬之才,博古通今之学,同科及第,名重朝廷,俱拜翰林学士之职。天下称他兄弟,谓之“二苏”。称他父子,谓之“三苏”。这也不在话下。更有一桩奇处,那山川之秀,偏萃于一门。两个儿子未为希罕,又生个女儿,名曰小妹,其聪明绝世无双,真个闻一知二,问十答十。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,朝谈夕讲,无非子史经书;目见耳闻,不少诗词歌赋。自古道: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” [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——接近红色的就容易变红,接近黑色的就容易变黑。] 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,何事不晓。十岁上,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,有绣球花一树,时当春月,其花盛开。老泉赏玩了一回,取纸笔题诗。才写得四句,报道:门前客到。老泉阁笔而起。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,看见桌上有诗四句:
天巧玲珑玉一丘,迎眸烂熳总清幽。 白云疑向枝间出,明月应从此处留。
小妹览毕,知是咏绣球花所作,认得父亲笔迹,遂不待思索,续成后四句云:
瓣瓣折开蝴蝶翅,团团围就水晶球。 假饶借得香风送,何羡梅花在陇头。
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,款步归房。老泉送客出门,复转书房。方欲续完前韵,只见八句已足。读之词意俱美。疑是女儿小妹之笔。呼而问之,写作果出其手。老泉叹道:“可惜是个女子!若是个男儿,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!”自此愈加珍爱,恣其读书博学,不复以女工督之。看看长成一十六岁,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,与之为配。急切难得。忽一日,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。原来王荆公,讳安石,字介甫。未得第时,大有贤名。平时常不洗面,不脱衣,身上虱子无数。老泉恶其不近人情,异日必为奸臣,曾作《辨奸论》以讥之,荆公怀恨在心。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,遂舍怨而修好。老泉亦因荆公拜相,恐妨二子进取之路,也不免曲意相交。正是:
古人结交在意气,今人结交为势利。 从来势利不同心,何如意气交情深。
是日,老泉赴荆公之召,无非商量些今古,议论了一番时事,遂取酒对酌,不觉忘怀酩酊。荆公偶然夸奖:“小儿王雱,读书只一遍,便能背诵。”老泉带酒答道:“谁家儿子读两遍!”荆公道:“到是老夫失言,不该班门弄斧。”老泉道:“不惟小儿只一遍,就是小女也只一遍。”荆公大惊道:“只知令郎大才,却不知有令爱。眉山秀气,尽属公家矣。”老泉自悔失言,连忙告退。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,递与老泉道:“此乃小儿王雱窗课 [窗课——初学的人练习作的诗文;这里单指文章。] ,相烦点定。”老泉纳于袖中,唯唯而别。回家睡至半夜,酒醒,想起前事:“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。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 [属——同嘱,嘱托。] 吾点定,必为求亲之事。这头亲事,非吾所愿,却又无计推辞。”沉吟到晓,梳洗已毕,便将王雱所作,次第看之,真乃篇篇锦绣,字字珠玑,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。“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?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,看他爱也不爱。”遂隐下姓名,分付丫鬟道:“这卷文字,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,求我点定。我不得闲暇,转送与小姐,教他到批阅完时,速来回话。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,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。小妹滴露研朱,从头批点,须臾而毕。叹道:“好文字!此必聪明才子所做。但秀气泄尽,华而不实,恐非久长之器。”遂于卷面批云:
新奇藻丽,是其所长;含蓄雍容,是其所短。取巍科 [巍科——高科,高中,科举考试录取在最前列的意思。] 则有余,享大年则不足。
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,未几夭亡。可见小妹知人之明。这是后话。却说小妹写罢批语,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。老泉一见大惊,“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!必然取怪。”一时污损了卷面,无可奈何,却好堂候官到门:“奉相公钧旨,取昨日文卷。面见太爷,还有话禀。”老泉此时,手足无措,只得将卷面割去,重新换过,加上好批语,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。堂候官道:“相公还分付过,有一言动问:贵府小姐曾许人否?倘未许人,相府愿谐秦晋。”老泉道:“相府议亲,老夫岂敢不从。只是小女貌丑,恐不足当金屋之选 [金屋之选——相传:汉武帝(刘彻)幼时,他姑母问他:“你愿意娶老婆不?”并指着自己的女儿阿娇,说:“你看她好不好?”刘彻说:“若得阿娇,当用金屋把她装起来。”] 。相烦好言达上。但访问自知,并非老夫推托。”堂候官领命,回复荆公。荆公看见卷面换了,已有三分不悦。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,不中儿子之意。密地差人打听。原来苏东坡学士,常与小妹互相嘲戏。东坡是一嘴胡子,小妹嘲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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