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第5节
当时张氏和春郎,魂梦之中也想不得到此,真正喜自天来。兰孙小姐灯烛之下,觑见新郎容貌不凡,也自暗暗地欢喜。只道嫁个老人星,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 [老人星、文曲星——老人星,星名,即南极星;因作为老人的代称。文曲星,星名,亦名文昌星;因作为文士的代称。] 。行礼已毕,便伏侍新人上轿。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,结烛合卺;又把那千金妆奁,一齐送将过来。刘元普自回去陪宾,大吹大擂,直饮至五更而散。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,真正佳人遇着才子。那一宵欢爱,端的是如胶似漆,似水如鱼。枕边说到刘公大德,两下里感激,深入骨髓。次日天明起来,见了张氏。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,千万分称谢。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,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,儿子拜了岳父。张氏抚棺哭道:“丈夫生前为人正直,死后必有英灵。刘伯父周济了寡妇、孤儿;又把名门贵女,做你媳妇,恩德如天,非同小可。幽冥之中,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,寿过百龄。”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。自此上和下睦,夫唱妇随,日夜焚香,保刘公冥福。
不觉光阴荏苒,又是腊月中旬,营葬吉期到了。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,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,到坟茔上来。张氏与春郎夫妻,各各戴了重孝相送。当下埋棺封土已毕,各立一个神道碑,一书“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”,一书“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”。只见松柏参差,山水环绕,宛然二冢相连。刘元普设三牲礼仪,亲自举哀拜奠。张氏三人,放声大哭。哭罢,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。刘元普连忙答拜,只是谦让无能,略无一毫自矜之色。随即回来,各自散讫。
是夜,刘元普睡到三更,只见两个人,幞头象简,金带紫袍,向刘元普扑地倒身下拜,口称“大恩人”。刘元普吃了一惊,慌忙起身扶住道:“二位尊神,何故降临?折杀老夫也!”那左手的一位说道:“某乃襄阳刺史裴习。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公克让也。上帝怜我两人清忠,封某为天下都城隍,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。某系狱身死之后,幼女无投,承公大恩,赐之佳婿;又赐佳城,使我两人冥冥之中,遂为儿女姻眷,恩同天地,难效涓埃。已曾合表上奏天庭。上帝鉴公盛德,特为官加一品,寿益三旬,子生双贵。幽明虽隔,敢不报知?”那右首的一位又说道:“某只为与公无交,难诉衷曲,故此空函寓意。不想公一见即明,慨然认义,养生送死,已出殊恩;淑女承祧,尤为望外。虽益寿添嗣,未足报洪恩之万一。今有遗腹小女凤鸣,明早已当出世,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。公与我媳,我亦与公媳,略尽报效之私。”言讫,拱手而别。刘元普慌忙出送,被两人用手一推,瞥然惊觉,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。便将梦中所见所闻,一一说了。夫人道:“妾身亦慕相公大德,古今罕有,自然得福非轻。神明之言,谅非虚谬。”刘元普道:“裴李二公,生前正直,死后为神。他感我嫁女婚男,故来托梦,理之所有。但说我寿增三十,世间那有百岁之人?又说赐我二子,我今年已七十,虽然精力不减少时,那七十岁生子,却也难得,恐未必然。”次日早晨,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,整了衣冠,步到南楼,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。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。春郎道:“母亲生下小妹,方在坐草之际。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,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,岂知伯父已先来了。”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,思想梦中李君之言,好生有验;只是自己不曾有子,不好说得。当下问了张氏平安,就问梦中所见如何。李春郎道:“梦见父亲、岳父,俱已为神。口称伯父大德,感动天庭,已为延寿添子。三人所梦,总只一样。”刘元普暗暗称奇,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。春郎道:“此皆伯父积德所致,天理自然,非虚幻也。”刘元普随即回家,与夫人说知,各各骇叹;又差人到李家贺喜。不逾时,又及满月,张氏抱了幼女,来见伯父、伯母。元普便问:“令爱何名?”张氏道:“小名凤鸣,是亡夫梦中所嘱。”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,愈加惊异。
话休絮烦。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,只觉得喜食咸酸,时常作呕。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,延医看脉,没一个解说得出。就有个把有手段的,忖道:“像是有喜的脉气。”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,王夫人年已四十,从不曾生育的,为此都不敢下药,只说道:“夫人此病不消服药,不久自瘳。”刘元普也道:“这样小病,料是不妨。”自此,也不延医,放下了心。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,当真病好,但觉得腰肢日重,裙带渐短,眉低眼慢,乳胀腹高,刘元普半信半疑道:“梦中之言,果然不虚么?”日月易过,不觉已及产期。刘元普此时不由得不信是有孕,堤防分娩;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,又雇了一个奶子。忽一夜,夫人方睡,只闻得异香扑鼻,仙音嘹亮,夫人便觉腹痛,众人齐来服侍分娩,不上半个时辰,生下一个孩儿。香汤沐浴过了,看时,只见眉清目秀,鼻直口方,十分魁伟。夫妻两人欢喜无限。元普对夫人道:“一梦之灵验如此。若如裴李二公之言,皆上天之赐也。”就取名刘天祐,字梦祯。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,把做新闻传说。乡里中编出四句口号道:
刺史生来有奇骨,为人专好积阴 骘 。 嫁了裴女换刘儿,养得头生做七十。
转眼间,又是满月,少不得做汤饼会。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。真是宾客填门。吃了三五日筵席。春郎与兰孙自梯己 [梯己——亦作体己;自己私有的东西叫做梯己。这里是自己另外出钱设宴的意思。] 设宴贺喜,自不必说。
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,一发潜心经史,希图上进,以报大恩。又得刘元普扶持,入了国子学。正与伯父母妻商量,到京赴学,以待试期。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,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,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。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,数月之内,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。还京之日,已知姊夫被难而亡。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,说是卖在洛阳。又遣人到洛阳探问,晓得刘公仗义全婚,称叹不尽。因为思念甥女,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,一同赴京相会。春郎得知此信,正是两便。兰孙见说舅舅回京,也自十分欢喜。当下禀过刘公夫妇,就要择个吉日,同张氏和凤鸣起程。到期,刘元普治酒饯别,中间说起梦中之事,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:“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,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。前日小儿未生,不敢启齿。如今倘蒙不鄙,愿结葭莩。”张氏欠身答道:“先夫梦中曾言,又蒙伯伯不弃,大恩未报,敢惜一女?只是母子孤寒如故,未敢仰攀。倘得犬子成名,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。”当下酒散。刘公又嘱咐兰孙道:“你丈夫此去,前程万里。我两人在家安乐,孩儿不必挂怀。”诸人各各流涕,恋恋不舍。临行又自再三下拜,感谢刘公夫妇盛德,然后垂泪登程去了。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,不时常有音信往来,不必细说。
再表公子刘天祐,自从生育,日往月来,又早周岁过头。一日,奶子抱了小官人,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。那朝云年方十八岁,颇有姿色,随了奶子出来,顽耍了一晌。奶子道:“姐姐,你与我略抱一抱,怕风大,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。”朝云接过抱了。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,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,着了忙,两步当一步,走到面前,只见朝云一手抱了,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。奶子疾忙近前看时,只见跌起老大一个趷 [足荅] ,便大怒发话道:“我略转得一转背,便把他跌了!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、夫人的性命!若是知道,须连累我吃苦!我便去告诉老爷、夫人,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!”说罢,抱了公子,气愤愤的便走。朝云见他势头不好,一时性发,也接应道:“你这样老猪狗,倚仗公子势利,便欺负人,破口骂我!不要使尽了英雄!莫说你是奶子,便是公子,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。知他是拖来的、是抱来的人!却为这一跌,便凌辱我!”朝云虽是口强,却也心慌,不敢便走进来。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,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。元普听罢,坦然说道:“这也怪他不得。七十生子,原是罕有。他一时妄言,何足计较?”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,少也敲个半死。不想元普如此宽容,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,抱了公子自进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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