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第2节
矮又矮,胖又胖,须鬓黑白各一半。破儒巾,欠时样,蓝衫补孔重重绽。你也瞧,我也看,若还冠带像胡判 [胡判——指世俗流传的阴司的判官的形状。胡,是黑胖脸孔像胡人的意思。] 。不枉夸,不枉赞,“先辈”今朝说嘴惯。休羡他,莫自叹,少不得大家做老汉。不须营,不须干,序齿轮流做领案。
那案首不是别人,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、笑具,名叫鲜于同。合堂秀才哄然大笑,都道:“鲜于‘先辈’又起用了。”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,顿口无言。一时间看错文字,今日众人属目之地,如何番悔!忍着一肚子气,胡乱将试卷拆完。喜得除了第一名,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,还有些嗔中带喜。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,回衙闷闷不悦,不在话下。
却说鲜于同少年时,本是个名士,因淹滞了数年,虽然志不曾灰,却也是:
泽畔屈原吟独苦,洛阳季子 [洛阳季子——指战国时政治家苏秦,季子是他的字。他曾经出外求官,失意回家,家里人都不理他。] 面多惭。
今日出其不意,考个案首,也自觉有些兴头。到学道考试,未必爱他文字,亏了县公案首,就搭上一名科举,喜孜孜去赴省试。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,温后场 [后场——科举制度,乡、会试都各考三场,后场,指第二三场;二三场考试策论和诏表等应用文。温后场,指温习这类文章。] 。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,终日在街坊上游玩。旁人看见,都猜道:“这位老相公,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?事外之人,好不悠闲自在!”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,少不得要笑他几声。
日居月诸 [日居月诸——原句见《诗经·柏舟》。这里是时间过得很快的意思。] ,忽然八月初七日,街坊上大吹大擂,迎试官进贡院。鲜于同观看之际,见兴安县蒯公,正征聘做《礼记》房考官 [房考官——科举制度,除主考官以外,帮同阅卷的称为同考官或房考官,按五经分房,每经的房数不等,在明代,原是十七房,后来增加到二十房。] 。鲜于同自想,我与蒯公同经,他考过我案首,必然爱我的文字,今番遇合,十有八九。谁知蒯公心里不然,他又是一个见识道:“我取个少年门生,他后路悠远,官也多做几年,房师也靠得着他。那些老师宿儒,取之无益。”又道:“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,错取了鲜于‘先辈’,在众人前老大没趣。今番再取中了他,却不又是一场笑话。我今阅卷,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,多应是夙学之士,年纪长了,不要取他。只拣嫩嫩的口气,乱乱的文法,歪歪的四六,怯怯的策论,愦愦的判语,那定是少年初学。虽然学问未充,养他一两科,年还不长,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。”算计已定,如法阅卷,取了几个不整不齐,略略有些笔资的,大圈大点,呈上主司。主司都批了“中”字。到八月廿八日,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。《礼记》房首卷,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覆姓鲜于名同,习《礼记》,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、笑具侥幸了!蒯公好生惊异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,问其缘故。蒯公道:“那鲜于同年纪已老,恐置之魁列,无以压服后生,情愿把一卷换他。”主司指堂上匾额道:“此堂既名为‘至公堂’,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?自古龙头属于老成,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。”遂不肯更换,判定了第五名正魁。蒯公无可奈何。正是:
饶君用尽千般力,命里安排动不得; 本心拣取少年郎,依旧取将老怪物。
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“先辈”,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。那鲜于同是宿学之士,文字必然整齐,如何反投其机?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 [入帘——考官进入试院之后称为入帘,试期之内,不能够出来。] ,自谓遇合十有八九。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,坏了脾胃,破腹起来。勉强进场,一头想文字,一头泄泻,泻得一丝两气,草草完篇。二场三场,仍复如此,十分才学,不曾用得一分出来。自谓万无中式之理,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,以此竟占了个高魁。也是命里否极泰来,颠之倒之,自然凑巧。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。当日鹿鸣宴罢,众同年序齿,他就居了第一。各房考官见了门生,俱各欢喜。惟蒯公闷闷不悦。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,愈加殷勤。蒯公愈加懒散,上京会试,只照常规,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[只照常规二句——这里,是说座师对于这个新中的门生交情浅薄,并没有特别照应关顾的意思。] 。明年,鲜于同五十八岁,会试,又下第了。相见蒯公。蒯公更无别语,只劝他选了官罢。鲜于同做了四十余年秀才,不肯做贡生官,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,怎肯就举人职 [举人职——举人也可以选官,和贡生的出路差不多。] ?回家读书,愈觉有兴。每闻里中秀才会文,他就袖了纸墨笔砚,捱入会中同做。凭众人耍他、笑他、嗔他、厌他,总不在意。做完了文字,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,欣然而归,以此为常。
光阴荏苒,不觉转眼三年,又当会试之期。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,年齿虽增,矍铄如旧。在北京第二遍会试,在寓所得其一梦。梦见中了正魁,会试录上有名,下面却填做《诗经》,不是《礼记》。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,那一经不通?他功名心急,梦中之言,不由不信,就改了《诗经》应试。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蒯知县为官清正,行取到京,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。其年又进会试经房。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,心中想道:“我两遍错了主意,取了那鲜于‘先辈’做了首卷,今番会试,他年纪一发长了。若《礼记》房里又中了他,这才是终身之玷。我如今不要看《礼记》,改看了《诗经》卷子,那鲜于‘先辈’中与不中,都不干我事。”比及入帘阅卷,遂请看《诗》五房卷。蒯公又想道:“天下举子像鲜于‘先辈’的,谅也非止一人,我不中鲜于同,又中了别的老儿,可不是‘躲了雷公,遇了霹雳’!我晓得了,但凡老师宿儒,经旨必然十分透彻,后生家专工四书,经义必然不精。如今到不要取四经 [四经——明制,头场除考四书文外,试经义四道,四经就是四个经题。] 整齐,但是有些笔资 [笔资——犹言笔路,才情。] 的,不妨题旨影响,这定是少年之辈了。”阅卷进呈,等到揭晓,《诗》五房头卷,列在第十名正魁。拆号看时,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覆姓鲜于名同,习《诗经》,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怪物、笑具!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,如槁木死灰模样!
早知富贵生成定,悔却从前枉用心。
蒯公又想道:“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,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,但他向来是《礼记》,不知何故又改了《诗经》?好生奇怪!”候其来谒,叩其改经之故。鲜于同将梦中所见,说了一遍。蒯公叹息连声道:“真命进士,真命进士!”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,比前反觉厚了一分。殿试过了,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,得选刑部主事。人道他晚年一第,又居冷局,替他气闷,他欣然自如。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,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,被吉寻他罪过,下于诏狱 [诏狱——这里指刑部狱。明代所谓诏狱,多指带有特务性质的锦衣卫狱;那里直接秉承皇帝的命令,是不按一般法律办事的。刑部,则表面上还有一定的条文制度。] 。那时刑部官员,一个个奉承刘吉,欲将蒯公置之死地。却好天与其便,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,所以蒯公不致吃亏。又替他纠合同年,在各衙门恳求方便,蒯公遂得从轻降处。蒯公自想道:“‘着意种花花不活,无心栽柳柳成阴。’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,今日性命也难保。”乃往鲜于“先辈”寓所拜谢。鲜于同道:“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,今日小小效劳,止可少答科举而已,天高地厚,未酬万一!”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。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,每年必遣人问候,或一次或两次,虽俸金微薄,表情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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