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2节
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这个俊俏后生是谁?原来不是本地,是徽州新安县人氏,姓陈,名商,小名叫做大喜哥,后来改呼为“大郎”。年方二十四岁;且是生得一表人物,虽胜不得宋玉、潘安,也不在两人之下。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,凑了二三千金本钱,来走襄阳,贩卖些米豆之类,每年常走一遍。他下处自在城外,偶然这日进城来,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。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,因此经过。你道怎生打扮?头上戴一顶苏样的百柱騌帽,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,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。三巧儿远远瞧见,只道是他丈夫回了,揭开帘子,定睛而看。陈大郎抬头,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,目不转睛的。只道心上欢喜了他,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。谁知两个都错认了。三巧儿见不是丈夫,羞得两颊通红,忙忙把窗儿拽转,跑在后楼,靠着床沿上坐着,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。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,早被妇人眼光摄上去了,回到下处,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。肚里想道:“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,怎比得妇人一半?欲得通个情款,争奈无门可入。若得谋他一宿,就消花这些本钱,也不枉为人在世!”叹了几口气,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,曾与他做过交易。“这婆子能言快语;况且日逐串街走巷,那一家不认得。须是与他商议,定有道理。”这一夜翻来覆去,勉强过了。次日起个清早,只推有事,讨些凉水梳洗,取了一百两银子,两大锭金子,急急的跑进城来。这叫做:
欲求生受用,须下死工夫。
陈大郎进城,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,去敲那薛婆的门。薛婆蓬着头,正在天井里拣珠子,听得敲门,一头收了珠包,一头问道:“是谁?”才听说“徽州陈”三字,慌忙开门请进,道:“老身未曾梳洗,不敢为礼了。大官人起得好早。有何贵干?”陈大郎道:“特特而来;若迟时,怕不相遇。”薛婆道:“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?”陈大郎道:“珠子也要买;还有大买卖作成你。”薛婆道:“老身除了这一行货,其余都不熟惯。”陈大郎道:“这里可说得话么?”薛婆便把大门关上,请他到小阁中坐着,问道:“大官人有何分付?”大郎见四下无人,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,解开布包,摊在桌上,道:“这一百两银,干娘收过了,方才敢说。”婆子不知高低,那里肯受。大郎道:“莫非嫌少?”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,也放在桌上,道:“这十两金子,一并奉纳。若干娘再不收时,便是故意推调了。今日是我来寻你,非是你来寻我。只为这桩大买卖,不是老娘成不得,所以特地相求。便说做不成时,这金银你只管受用。终不然,我又来取讨?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?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。”——看官,你说从来做牙婆的人,那个不贪钱钞?见了这般黄白之物,如何不动火?——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,便道:“大官人休得错怪。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。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,老身权且留下;若是不能效劳,依旧奉纳。”说罢,将金锭放银包内,一齐包起,叫声“老身大胆了!”拿向卧房中藏过,忙踅出来道:“大官人,老身且不敢称谢。你且说什么买卖,用着老身之处。”大郎道:“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,是处都无,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有。特央干娘去借借。”婆子笑将起来道:“又是作怪!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,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。大官人,你说有宝的,还是谁家?”大郎道:“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,高楼子内,是何人之宅?”婆子想了一回道:“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。他男子出外做客,一年多了,只有女眷在家。”大郎道:“我这救命之宝,正要问他女眷借借。”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边,向他诉出心腹,如此如此。婆子听罢,连忙摇首道:“此事大难。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,不上四年。夫妻两个,如鱼似水,寸步不离,如今没奈何出去了。这小娘子足不下楼,甚是贞节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,容易嗔嫌,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。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,老身还不认得。如何应承得此事?方才所赐,是老身薄福,受用不成了。”陈大郎听说,慌忙双膝跪下。婆子去扯他时,被他两手拿住衣袖,紧紧按定在椅上,动掸不得。口里说:“我陈商这条性命,都在干娘身上。你是必思量个妙计,作成我入马 [入马——宋元时代市井隐语,常用“马”字比喻妇女,带有轻蔑的意思;如:养着女孩子去当姨太太叫做“养瘦马”,从中拉拢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人叫做“马泊六”,勾引妇女上了手叫做“入马”。] ,救我残生。事成之日,再有白金百两相酬。若是推阻,即今便是个死。”慌得婆子没理会处,连声应道:“是,是,莫要折杀老身!大官人请起。老身有话讲。”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:“有何妙策?作速见教。”薛婆道:“此事须从容图之。只要成就,莫论岁月。若是限时限日,老身决难奉命。”陈大郎道:“若果然成就,便迟几日何妨?只是计将安出?”薛婆道:“明日不可太早,不可太迟。早饭后,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。大官人可多带银两,只说与老身做买卖。其间自有道理。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的门时,便是大官人的造化。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,莫在他门首盘桓,被人识破,误了大事。讨得三分机会,老身自来回复。”陈大郎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唱了个肥喏,欣然开门而去。正是:
未曾灭项兴刘,先见筑坛拜将。
当日无话。到次日,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,取上三四百两银子,放在个大皮匣内,唤小郎背着,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。瞧见对门楼窗紧闭着,料是妇人不在;便与管典的拱了手,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,向东而望。不多时,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。陈大郎唤住,问道:“箱内何物?”薛婆道:“珠宝首饰。大官人可用么?”大郎道:“我正要买。”薛婆进了典铺,与管典的相见了,叫声“咶噪”,便把箱儿打开。内中有十来包珠子,又有几个小匣儿,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,奇巧动人,光灿夺目。陈大郎拣几个极粗极大的珠子,和那些簪珥之类,做一堆儿放着,道:“这些我都要了。”婆子便把眼儿瞅着,说道:“大官人要用时尽用,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。”陈大郎已自会意,开了皮匣,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,高声的叫道:“有这些银子,难道买你的货不起?”此时邻舍闲汉,已自走过七八个人,在铺前站着看了。婆子道:“老身取笑。岂敢小觑大官人?这银两须要仔细,请收过了。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。”两下一边的讨价多,一边的还钱少,差得天高地远,那讨价的一口不移。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,又不放手,又不增添,故意走出屋檐,件件的翻覆认看,言真道假,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炫耀。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,不住声的人人喝采。婆子乱嚷道:“买便买,不买便罢!只管担搁人则甚!”陈大郎道:“怎么不买!”两个又论了一番价。正是:
只因酬价争钱口,惊动如花似玉人。
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,不觉移步前楼,推窗偷看。则见珠光闪烁,宝色辉煌,甚是可爱。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。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,借他东西看看。晴云领命,走过街去,把薛婆衣袂一扯道:“我家娘请你。”婆子故意问道:“是谁家?”晴云道:“对门蒋家。”婆子把珍珠之类,劈手夺将过来,忙忙的包好了,道:“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!”陈大郎道:“再添些,卖了罢?”婆子道:“不卖,不卖。像你这样价钱,老身卖去多时了。”一头说,一头放入箱儿里,依先关锁了,抱着便走。晴云道:“我替你老人家拿罢。”婆子道:“不消。”头也不回,径到对门蒋家去了。陈大郎心中暗喜,也收拾银两,别了管典的,自回下处。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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