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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 第2节

胡脸阎王本认真,杀人偿命在当身。 暗中假换天难骗,堪笑多谋邹老人。

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做假的了。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。只为些些的小事,被奸人暗算,弄出天大一场祸来。若非天道昭昭,险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
福善祸淫,昭彰天理。欲害他人,先伤自己。

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浙江温州府永嘉县,有个王生,名杰,字文豪,娶妻刘氏,家中止有夫妻二人,生一女儿,年方二岁,内外安童养娘数口,家道亦不甚丰富。王生虽是业儒,尚不曾入泮,只在家中诵习,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。那刘氏勤俭作家,甚是贤慧。夫妻彼此相安。忽一日,正遇暮春天气,二三友人拉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。但见:

迟迟丽日,拂拂和风。紫燕黄莺,绿柳丛中寻对偶;狂蜂浪蝶,夭桃队里觅相知。王孙公子兴高时,无日不来寻酒肆;艳质娇姿心动处,此时未免露闺容。须叫残醉可重扶,幸喜落花犹未扫。

王生看了春景融和,心中欢畅,吃个薄醉,取路回家里来,只见两个家童,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。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,姓吕,提着竹篮卖姜。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,故此争执不已。王生问了缘故,便对那客人道:“如此价钱,也好卖了,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?好不晓事!”那客人是个戆直的人,便回话道:“我们小本经纪,如何要打短我的?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,不该如此小家子相。”王生乘着酒兴,大怒起来,骂道:“那里来这老贼驴,辄敢如此放肆,把言语冲撞我!”走近前来,连打了几拳,一手推将去。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,有痰火病的,就这一推里,一交跌去,一时闷倒在地。正是:

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

大抵为人最不可使性。况且这小人买卖,不过争得一二个钱,有何大事?常见大人家,强梁童仆,每每借着势力,动不动欺打小民,到得做出事来,又是家主失了体面;所以有正经的,必然严行惩戒。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,动手打他,所以到底为此受累。

话休烦絮。且说王生当下见客人闷倒,吃了一大惊,把酒意都惊散了,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,将茶汤灌将下去。不逾时,苏醒转来,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,讨些酒饭与他吃了,又拿出白绢一匹,与他权为调理之资。那客人回嗔作喜,称谢一声,望着渡口去了。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,慌忙向前拦腰抱住,扯将转来,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,也是情愿,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。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,正是:

双手撒开金线网,从中钓出是非来。

那王生见客人已去,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,走进房中,与妻子说了,道:“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。侥幸!侥幸!”此时天已晚了,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,烫热酒,与王生压惊。饮过数杯,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。王生又吃一惊,掌灯出来看时,却是渡头船家周四,手中拿了白绢竹篮,仓仓皇皇,对王生说道:“相公,你的祸事到了!如何做出这人命来?”唬得王生面如土色,只得再问缘由。周四道:“相公可认得白绢、竹篮么?”王生看了道:“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,到我家来,这白绢是我送他的,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,如何却在你处?”周四道:“下昼时节,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,叫我的船过渡,到得船中,痰火病大发,将次危了,告诉我道,被相公打坏了。他就把白绢、竹篮交付与我,做个证据,要我替他告官。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,前来伸冤讨命。说罢,瞑目死了。如今尸骸尚在船中。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。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。凭相公如何区处。”王生听了,惊得目睁口呆,手麻脚软,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,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:“那有此话!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,果然有一个死尸骸。王生是虚心病的,慌了手脚,跑进房中对刘氏说知。刘氏道:“如何是好?”王生道:“如今事到头来,说不得了,只是买求船家,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,方可无事。”王生便将碎银一包,约有二十多两,袖在手中,出来对船家说道:“家长 [家长——即驾长;船主,水手的头儿。] 不要声张。我与你从长计议。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,却是出于无心的。你我同是温州人,也须有些乡里之情,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?况且报得仇来,与你何益?不如不要提起,待我出些谢礼与你,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,黑夜里谁人知道!”船家道:“抛弃在那里?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,追究根原,连我也不得干净。”王生道:“离此不数里,就是我先父的坟茔,极是僻静,你也是认得的。乘此暮夜无人,就烦你船载到那里,悄悄地埋了,人不知,鬼不觉。”周四道:“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。却怎么样谢我?”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。船家嫌少,道:“一条人命,难道值得这些些银子?今日凑巧,死在我船中,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。一百两银子,须是少不得的。”王生只要完事,不敢违拗,点点头,进去了一会,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,取出来递与周四道:“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,家下贫寒,望你将就包容罢了。”周四见有许多东西,便自口软了,道:“罢了,罢了。相公是读书之人,只要时常看觑我,就是不敢计较。”王生此时是情急的,正是:

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

心中已自放下几分。又摆出酒饭,与船家吃了,随即唤过两个家人,分付他寻了锄头铁钯之类。内中一个家人姓胡,因他为人凶狠,有些力气,都称他做胡阿虎。当下一一都完备了,一同下船,到坟上来,拣一块空地,掘开泥土,将尸首埋藏已毕,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。整整弄了一夜,渐渐东方已发动了。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,作别而去。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,各自散讫。王生独自回进房来,对刘氏说道:“我也是个故家子弟,好模好样的,不想遭这一场,反被那小人逼勒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刘氏劝道:“官人,这也是命里所招,应得受些惊恐,破此财物,不须烦恼。今幸得靠天,太平无事,便是十分侥幸了。辛苦了一夜,且自将息将息。”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,各各安息不题。

过了数日,王生见事体平静,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,拜献了神明祖宗。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。王生殷殷勤勤待他,不敢冲撞,些小借掇,勉强应承。周四已自从容了,卖了渡船,开着一个店铺。自此无话。

看官听说:王生到底是个书生,没甚见识,当日既然买嘱船家,将尸首载到坟上,只该聚起干柴,一把火焚了,无影无踪,却不干净?只为一时没有主意,将来埋在地中,这便是“斩草不除根,萌芽春再发”。又过了一年光景,真个“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”。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,求神问卜,请医调治,百无一灵。王生只有这个女儿,夫妻钟爱,十分不舍,终日守在床边啼哭,束手待毙。忽有人传说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徐,有起死回生手段。王生便与刘氏商议,写下请帖,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:“你可五鼓动身,拿此请帖去请徐先生早来看痘。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,立等,立等。”胡阿虎应诺去了。当夜无话。次日,王生整备了午饭,直等至未申时,杳不见来。不觉的又过了一日。到床前看女儿时,只是有增无减。挨至三更时分,那女儿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告辞父母,往阎王家里去了。正是:

金风吹柳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,各各哭得发昏。当时盛殓已毕,天明以后,将尸焚化。到得午牌时分,只见胡阿虎来家回覆道:“徐先生不在家里,又守了大半日,故此到今日方回。”王生垂泪道:“可见我家女儿,命该如此!这般不凑巧!”直到数日之后,奴伴中说出实话来,却是胡阿虎路上饮酒沉醉,失去请帖,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,造此一场大谎。王生闻知,思念女儿,勃然大怒,顿时唤进胡阿虎,取出竹片要打。胡阿虎道:“我又不曾打杀了人,何须如此?”王生闻得这话,一发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”。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,一气打了五十多板,方才住手,自进去了。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,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,恨恨的道:“为甚的受这般鸟气!你女儿痘子,本是没救的了,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 [郎中——本是官名,后来民间把这两字作为医生的代称,犹如北方称医生为大夫一样。] ,断送了他?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!可恨!可恨!”又想了一回道:“不妨事,大头在我手里,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,也叫他看我的手段!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,吊桶落在井里!如今且不要露风声,等他先做了整备。”正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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