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
杳杳冥冥地,非非是是天。 害人终自害,狠计总徒然。
话说那杀人偿命,是人世间最大的事,非同小可;所以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真的时节,纵然有钱可以通神,目下脱逃宪网,到底天理不容,无心之中,自当败露。假的时节,纵然严刑拷掠,诬服莫伸,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。假饶误出误入,那有罪的老死牖下,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。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?所以古人说得好,道是:
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已先知。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说话的,你差了。这等说起来,不信死囚牢里,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?那阴间地府,也不须设得“枉死城”了?看官不知。那冤屈死的,与那杀人逃脱的,大概都是前世的事;若不是前世缘故,杀人竟不偿命,不杀人到要偿命,死者生者,怨气冲天,纵然官府不明,皇天自然鉴察,千奇百怪的,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。所以说道:“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。”又道是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 [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——古人把天比作广大的罗网,认为它无所不包,没有东西能漏掉;所以常用这两句话比喻作坏事的人,逃不脱“天”的处罚。] 古来清官察吏,不止一人,知得人命关天,又且世情不测,尽有极难信的事,偏是真的,极易信的事,偏是假的;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,还要细细体访几番,方能使狱无冤鬼。如今为官做吏的人,贪爱的是钱财,奉承的是富贵,把那正直公平不用,撇却东洋大海,明知这事无可宽容,也将来轻轻放过;明知这事有些尴尬,也将来草草问成,竟不想: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!那亲动手的奸徒,若不明正其罪,被害冤魂,何时瞑目?至于扳诬冤枉的,却又六问三推 [六问三推——一般作“三推六问”。推,推求,勘察;问,审讯。三推六问,就是多次审讯的意思。] ,千般锻炼,严刑之下,就是凌迟碎剐的罪,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,搅得他家破人亡,害他一人,就是害他一家了。只做自己的官,毫不管别人的苦,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 [阁落里——即角落里;北方话叫做旮(ɡā)旯(lá)。] 边,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!如今所以说这一篇,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:一草一木,都是上天生命,何况祖宗赤子?须要慈悲为本,宽猛兼行,护正诛邪,不失为民父母之意。不但万民感戴,皇天亦当佑之。
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,是苏州府人氏,与同府李乙,是个世仇。王甲百计思量害他,未得其便。忽一日,大风大雨,鼓打三更,李乙与妻子吃过晚饭,熟睡多时,只见十余个强人,将红朱黑墨搽了脸,一拥的打将入来。蒋氏惊慌,急往床下躲避。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,一刀砍死,竟不抢东西,登时散了。蒋氏却在床下,看见亲切,战抖抖的走将出来,穿了衣服,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。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,各各悲伤,劝慰了一番。蒋氏道:“杀奴丈夫的,是仇人王甲。”众人道:“怎见得?”蒋氏道:“奴在床下看得明白。那王甲原是仇人,又且长须大面,虽然搽墨,却是认得出的。若是别的强盗,何苦杀我丈夫,东西一毫不动?这凶身不是他是谁?有烦列位与奴做主!”众人道:“他与你丈夫有仇,我们都是晓得的。况且地方盗发,我们该报官。明早你写纸状词,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。今日且散。”众人去了。蒋氏关了房门,又哽咽了一会,那里有心去睡,苦啾啾的捱到天明,央邻人买状纸写了,取路投长洲县来,正值知县升堂放告。蒋氏直至阶前,大声叫屈。知县看了状子,问了来历,见是人命盗情重事,即时批准,地方也来递失状。知县委捕官相验,随即差了应捕 [应捕——捕人的差役。] 擒捉凶身。
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,自恃搽脸,无人看破,扬扬得意,毫不堤防;不期一伙应捕,拥入家来,正是疾雷不及掩耳,一时无处躲避,当下被众人索了,登时押到县堂。知县问道:“你如何杀了李乙?”王甲道:“李乙自是强盗杀了,与小人何干?”知县问蒋氏道:“你如何告道是他?”蒋氏道:“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,认得他的。”知县道:“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?”蒋氏道:“不但认得模样,还有一件真情可推。若是强盗,如何只杀了人,便散了,不抢东西?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?”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:“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?”地邻尽说:“果然有仇。那不抢东西,只杀了人,也是真的。”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。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,忍不得痛苦,只得招道:“与李乙有仇,假装强盗杀死是实。”知县取了亲笔供招,下在死囚牢中。王甲一时招承,心里还想辨脱,思量无计,自忖道:“这里有个讼师,叫做邹老人,极是奸滑,与我相好。随你十恶大罪 [十恶大罪——封建时代刑律里所规定的十桩大罪,即:谋反,谋大逆,谋叛,恶逆,不道,大不敬,不孝,不睦,不义,内乱。如若犯了其中任何一条,即按律治罪,得不到赦免。] ,与他商量,便有生路。何不等儿子送饭时,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?”少顷,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。王甲说知备细,又分付道:“傥有使用处,不可吝惜钱财,误我性命。”小二一一应诺,径投邹老人家来,说知父亲事体,求他计策谋脱。老人道:“令尊之事,亲口供招。知县又是新到任的,自手问成。随你那里告辨,出不得县令初案。他也不肯认错翻招。你将二三百两与我,待我往南京走走,寻个机会,定要设法出来。”小二道:“如何设法?”老人道:“你不要管我,只交银子与我了,日后便见手段。而今不好先说得。”小二回去,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,到邹老人家,交付停当,随即催他起程。邹老人道:“有了许多白物,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。且宽心等待等待。”小二谢别而回。老人连夜收拾行李,往南京进发。不一日,来到南京,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,说有个浙江司郎中 [浙江司郎中——明制:刑部分设浙江、江西、湖广等十三清吏司,分别管理全国各省狱刑等事。司的主管官是郎中。] 徐公,甚是通融,抑且好客。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,备了一副盛礼,去谒徐公。徐公接见了,见他会说会笑,颇觉相得,自此频频去见,渐渐厮熟。正无个机会处,忽一日,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,解到刑部定罪。老人上前打听,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。老人点头大喜,自言自语道:“计在此了。”次日,整备筵席,写帖请徐公饮酒。不逾时,酒筵完备,徐公乘轿而来。老人笑脸相迎。定席以后,说些闲话。饮至更深时分,老人屏去众人,便将百两银子托出,献与徐公。徐公吃了一惊,问其缘故。老人道:“今有舍亲王某,被陷在本县狱中,伏乞周旋。”徐公道:“苟可效力,敢不从命。只是事在彼处,难以为谋。”老人道:“不难!不难!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,今李乙被杀,未获凶身,故此遭诬下狱。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,内二人苏州人也。今但逼勒二盗,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,则二盗总是一死,未尝加罪。舍亲王某,已沐再生之恩了。”徐公许诺,轻轻收过银子,亲放在扶手匣里面,唤进从人,谢酒乘轿而去。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,许他重谢,先送过一百两银子,二盗也应允了。到得会审之时,徐公唤二盗近前,开口问道:“你们曾杀过多少人?”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,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,杀李乙。徐公写了口词,把诸盗收监,随即叠成文案。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。就是他带了文案,别了徐公,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。知县拆开,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,便道:“王甲果然屈招。”正要取监犯查放,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,知县信之不疑,喝叫监中取出王甲,登时释放。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,没做理会处,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,只得罢手。却说王甲得放还家,欢欢喜喜,摇摆进门。方才到得门首,忽然一阵冷风,大叫一声道:“不好了!李乙哥在这里了!”蓦然倒地,叫唤不醒。霎时气绝,呜呼哀哉。有诗为证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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