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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 第4节

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
刘氏别了王生出县回家,款待吕大自不必说。次日午前,便同吕大到县里来伺候。知县升了堂。不多时,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。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,在本县开个布店。应捕得了知县的令,对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,即时哄到县堂上来。也是天理合当败露,不意之中,猛抬头见了吕大,不觉两耳通红。吕大叫道:“家长哥,自从买我白绢竹篮,一别直到今日。这几时生意好么?”周四顿口无言,面如槁木。少顷,胡阿虎也取到了。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,近日偶回县中探视,不期应捕正遇着他,便上前捣个鬼道:“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。只待原首人来,即便审决。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!”胡阿虎到认真,欢欢喜喜,随着公人直至县堂跪下。知县指着吕大问道:“你可认得那人?”胡阿虎仔细一看,吃了一惊,心下好生踌躇,委决不下,一时不能回答。

知县将两人光景,一一看在肚里了,指着胡阿虎大骂道:“你这个狼心狗行的奴才!家主有何负你?直得便与船家同谋,觅这假尸,诬陷人命?”胡阿虎道:“其实是家主打死的,小人并无虚谬。”知县怒道:“还要口强!吕大既是死了,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?”喝教左右:“夹将起来!快快招出奸谋便罢!”胡阿虎被夹,大喊道:“爷爷,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,首告家主,小人情愿认罪;若要小人招做同谋,便死也不甘的!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,即时将汤救醒,与了酒饭,赠了白绢,自往渡口去了。是夜二更天气,只见周四撑尸到门,又有白绢竹篮为证,合家人都信了。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,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。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,挟了私仇,到爷爷台下首告,委实不知这尸真假。今日不是吕客人来,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。那死尸根由,都在船家身上。”知县录了口语,喝退胡阿虎,便叫周四上前来问。初时也将言语支吾。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,知县又用起刑来,只得一一招承道:“去年某月某日,吕大怀着白绢下船,偶然问起缘由,始知被殴详细。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,小的因此生心,要诈骗王家,特地买他白绢,又哄他竹篮,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,前到王家,谁想他一说便信,以后得了王生银子,将来埋在坟头,只此是真,并无虚话。”知县道:“是便是了,其中也还有些含糊。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,又恰好与吕大厮像。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。”周四大叫道:“爷爷,冤枉!小人若要谋害别人,何不就谋害了吕大?前日因见流尸,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。心中也道面庞不像,未必哄得信。小人欺得王生,一来是虚心病的,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;况且当日天色昏了,灯光之下,一般的死尸,谁能细辨明白?三来白绢竹篮,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,定然不疑,故此大胆哄他一哄。不想果被小人瞒过,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。那尸首的来历,想是失脚落水的。小人委实不知。”吕大跪上前禀道:“小人前日过渡时节,果然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。”知县也录了口词。周四道:“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害他。乞老爷从轻拟罪。”知县大喝道:“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。似此诡计凶谋,不知陷过多少人了。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!那胡阿虎身为王家奴,拿着影响之事,背恩噬主,情实可恨,合当重行责罚。”当时喝教:“把两人扯下,胡阿虎重打四十;周四不计其数,以气绝为止!”不想那阿虎前日伤寒病未痊,受刑不起,也只为奴才背主,天理难容,打不上四十,死于堂前。周四直至七十板后,方才昏绝。可怜二恶凶残,今日毙于杖下。知县见二人死了,责令尸亲前来领尸,监中取出王生,当堂释放。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,估价一百金,原是王生被诈之物,例该入官,因王生是个书生,屈陷多时,怜他无端,改赃物做了给主,也是知县好处。坟旁尸首,掘起验时,手爪有沙,是个失水的,无有尸亲,责令忤作埋之义冢。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,到得家中,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,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。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,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,俱各致个不安,互相感激。这叫做“不打不成相识”。以后遂不绝往来。

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,就是遇着乞儿,也只是一团和气。感愤前情,思想荣身雪耻,闭户读书,不交宾客,十年之中,遂成进士。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,千万不可草菅人命,视同儿戏。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,惟有船家心里明白,不是姜客重到温州,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,妻也不知丈夫受屈,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。何况公庭之上,岂能尽照覆盆 [覆盆——翻盖着的盆,里面是黑暗的;比喻冤枉、冤情。] ?慈祥君子,须当以此为戒!

囹圄刑措号仁君,吉网罗钳 [吉网罗钳——唐代酷吏吉温和罗希奭常用酷刑治狱,牵连受害的人很多,当时号为“罗钳吉网”(见《唐书》)。] 最枉人。 寄语昏污诸酷吏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