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卷 念亲恩孝女藏儿 第2节
两下商议停当,看着机会,还未及行。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,因为小梅有身孕,恐怕女婿生嫉妒,女儿有外心,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。又怕妈妈难为小梅,请将妈妈过来,对他说道:“妈妈,你晓得‘借瓮酿酒’么?”妈妈道:“怎地说?”员外道:“假如别人家瓮儿,借将来家里做酒,酒熟时,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:这不是只借得他家火一番?如今小梅这妮子,腹怀有孕,明日或儿或女得一个,只当是你的。那其间将这妮子或典或卖,要不要多凭得你我,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:这不当是‘借瓮酿酒’?”妈妈见如此说,也应道:“我晓得你说的是。我觑着他便了。你放心庄上去。”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,都搬出来;便叫小梅点过灯,一把火烧了。张郎伸手火里去抢,被火一逼,烧坏了指头叫疼。员外笑道:“钱这般好使!”妈妈道:“借与人家钱钞,多是幼年到今积攒下的家私,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?”员外道:“我没有这几贯业钱,安知不已有了儿子?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,若没有这几贯业钱,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,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。我想:财是什么好东西,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?不如积些阴德,烧毁了些。家里须用不了。或者天可怜见,不绝我后,得个小厮儿,也不见得。”说罢,自往庄上去了。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,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,一发不像意,道:“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。我枉做好人也没干。何不趁他在庄上,便当真做一做,也绝了后虑!”又来与浑家商量。
招姐见事体已急了,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,当下指点小梅,径叫他到那里藏过,来哄丈夫道:“小梅这丫头看见我们意思不善,今早叫他配绒线去,不见回来,想是怀空走了。这怎么好?”张郎道:“逃走是丫头的常事,走了也到干净,省得我们费气力。”招姐道:“只是父亲知道,须要烦恼。”张郎道:“我们又不打他,不骂他,不冲撞他,他自己走了的,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。我们且告诉妈妈,大家商量去。”夫妻两个,来对妈妈说了。妈妈道:“你两个说来没半句。员外偌大年纪,见有这些儿指望,喜欢不尽,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。怎么有这等的事!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?”招姐道:“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,实不干我们事。”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,却是护着女儿、女婿,也巴不得将没作有,便认做走了也干净,那里还来查着。只怕员外烦恼,又怕员外疑心,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。员外见他们齐来,只道报他生儿的喜信,心下鹘突 [鹘(hú)突——糊涂,心里嘀咕。] ;见说出这话来,惊得木呆,心里想道:“家里难为他不过,逼走了他,这是有的。只可惜带了胎去!”又叹口气道:“看起一家这等光景,就是生下儿子来,未必能勾保全!便等小梅自去,寻个好处也罢了,何苦累他母子性命!”泪汪汪的,忍着气,恨命又转了一念道:“他们如此算计我,则为着这些浮财。我何苦空积攒着,做守财虏,倒与他们受用!我总是没后代,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。”怀着一天忿气,大张着榜子,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。张郎好生心里不舍得,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,不敢拗他。到了明日,只得带了好些钱,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。到得寺里,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。但见:
连肩搭背,络手包头。疯瘫的毡裹臀行,喑哑的铃当口说。磕头撞脑,拿差了拄拐互喧哗;摸壁扶墙,踹错了阴沟相怨怅。闹热热携儿带女,苦凄凄单夫只妻。都念道:明中舍去暗中来。真叫做:今朝那管明朝事!
那刘员外分付:大乞儿一贯,小乞儿五百文。乞儿中有个刘九儿,有一个小孩子,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:“我带了这孩子去,只支得一贯;我叫孩子自认做了一户,多落他五百文。你在旁做个证儿帮衬一声,骗得钱来,我两个分了买酒吃。”果然去报了名,认做两户。张郎问道:“这小的另是一家么?”大都子旁边答应道:“另是一家。”就分与他五百钱。刘九儿都拿着去了。大都子要来分他的。刘九儿道:“这孩子是我的。怎生分得我钱?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!”大都子道:“我和你说定的,你怎生多要了?你有儿的,便这般强横!”两个打将起来。刘员外问知缘故,叫张郎劝他。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,指着大都子千绝户、万绝户的骂道:“我有儿子,是请得钱,干你这绝户的甚事!”张郎脸儿挣得通红,止不住他的口。刘员外已听得明白,大哭道:“俺没儿子的,这等没下梢!”悲哀不止。连妈妈、女儿伤了心,一齐都哭将起来。张郎没做理会处。
散罢,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,望着员外、妈妈施礼。你道是谁?正是刘引孙。员外道:“你为何到此?”引孙道:“伯伯、伯娘,前与侄儿的东西,日逐盘费用度尽了。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,特来借些使用。”员外碍着妈妈在旁,看见妈妈不做声,就假意道:“我前日与你的钱钞,你怎不去做些营生,便是这样没了?”引孙道:“侄儿只会看几行书,不会做什么营生,日日吃用,有减无增,所以没了。”员外道:“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!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!”狠狠要打。妈妈假意相劝。招姐与张郎对他道:“父亲恼哩,舅舅走罢。”引孙只不肯去,苦要求钱。员外将条拄杖,一直的赶将出来。他们都认是真,也不来劝。引孙前走,员外赶去。走上半里路来,连引孙也不晓其意,道:“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!”员外见没了人,才叫他一声“引孙”。引孙扑的跪倒。员外抚着哭道:“我的儿!你伯父没了儿子,受别人的气,我亲骨血只看得你。你伯娘虽然不明理,却也心慈的。只是妇人一时偏见,不看得破,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。那张郎不是良人,须有日生分 [生分——亦作生忿;就是对父母不孝顺,对兄弟不和睦;也含有感情疏远的意思。] 起来。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。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,只一两年间,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。今日靴里有两锭钞,我瞒着他们,只做赶打,将来与你。你且拿去盘费两日,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。”引孙领诺而去。员外转来,收拾了家去。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,虽也心疼,却道自今已后,家财再没处走动,也尽勾着他了,未免志得意满,自由自主,要另立个铺排,把张家来出景,渐渐把丈人丈母放在脑后,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。刘员外固然看不得,连那妈妈积祖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。亏得女儿招姐着实在里边调停。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,只逞自意,那里来顾前管后。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日逐惯了,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,自己也不觉得的;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。
一日,时遇清明节令,家家上坟祭祖,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,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。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子 [春盛担子——到野外踏青游春所携带的、盛着肴馔果品的担子。] ,先同浑家到坟上去。每年刘家上坟已过,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。此年张郎自家做主,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。招姐道:“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,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?”张郎道:“你嫁了我,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;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。”招姐拗丈夫不过,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。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,到坟上来。员外问妈妈道:“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。”妈妈道:“这时张郎摆设得齐齐整整,同女儿在那里等了。”到得坟前,只见静悄悄地,绝无影响。看那坟头,已有人挑些新土,盖在上面了。也有些纸钱灰与酒,浇的湿土在那里。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,故意道:“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?”对妈妈道:“这又作怪。女儿女婿不曾来,谁上过坟?难道别姓的来不成?”又等了一回,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。员外等不得,说道:“我和你先拜了罢。知他们几时来。”拜罢,员外问妈妈道:“俺老两口儿,百年之后,在那里埋葬便好?”妈妈指着高冈儿上,说道:“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,在这所在埋葬也好。”员外叹口气道:“此处没我和你的分!”指着一块下洼水淹的绝地道:“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!”妈妈道:“我每又不少钱,凭拣着好的所在,怕不是我们葬?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?”员外道:“那高冈有龙气 [龙气——堪舆阴阳迷信的说法:山势绵延起伏的形势称为龙脉,气脉所聚结的地方称为龙穴。人死了葬在龙穴里,子孙就可以发达、命运好。] 的,须让他有儿子的葬:要图个后代兴旺。俺和你没有儿子,谁肯让我?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。总是无后代的,不必这好地了。”妈妈道:“俺怎生没后代?现有女儿女婿哩。”员外道:“我可忘了。他们还未来,我和你且说闲话。我且问你:我姓什么?”妈妈道:“谁不晓得姓刘?也要问!”员外道:“我姓刘,你可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我姓李。”员外道:“你姓李,怎么在我刘家门里?”妈妈道:“又好笑。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。”员外道:“街上人唤你是刘妈妈?唤你是李妈妈?”妈妈道:“常言道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’,‘一车骨头半车肉’,都属了刘家。怎么叫我做李妈妈?”员外道:“原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。这等,女儿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女儿也姓刘。”员外道:“女婿姓什么?”妈妈道:“女婿姓张。”员外道:“这等,女儿百年之后,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?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?”妈妈道:“女儿百年之后,自去张家坟里葬去。”说到这句,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。员外晓得有些省了,便道:“却又来。这等,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?我们不是绝后的么?”妈妈放声哭将起来,道:“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?俺无儿的真个好苦!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才省了。就没有儿子,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,也须是一瓜一蒂,生前望坟而拜,死后共土而埋。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,有何交涉?”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,言下大悟;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,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,也有好些不像意了。正说间,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,看见伯父伯娘便拜。此时妈妈不比平日,觉得亲热了好些,问道:“你来此做甚么?”引孙道:“侄儿特来上坟添土的。”妈妈对员外道:“亲的则是亲。引孙也来上过坟,添过土了。他们还不见到。”员外故意恼引孙道:“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,齐齐整整上坟?却如此草率!”引孙道:“侄儿无钱,只乞化得三杯酒,一块纸,略表表做子孙的心。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听说么?那有春盛担子的,为不是子孙,这时还不来哩。”妈妈也老大不过意。员外又问引孙道:“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,石羊石虎的坟头 [石羊石虎的坟头——封建时代,只有大官员的坟前,才准许建立石人石兽等物。这句话,就是指大官员的坟墓。] 怎不去,到俺这里做甚么?”妈妈道:“那边的坟,知他是那家?他是刘家子孙,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?”员外道:“妈妈,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!你先前可不说姐姐、姐夫是子孙么?”妈妈道:“我起初是错见了。从今以后,侄儿只在我家里住。你是我一家之人。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。”引孙道:“这个,侄儿怎敢?”妈妈道:“吃的穿的,我多照管你便了。”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。引孙拜下去道:“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,照管孩儿则个。”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。正伤感处,张郎与女儿来了。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。张郎道:“先到寒家坟上完了事,才到这里来,所以迟了。”妈妈道:“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,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?”张郎道:“我是张家子孙,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。”妈妈道:“姐姐呢?”张郎道:“姐姐也是张家媳妇。”妈妈见这几句话,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,气得目睁口呆,变了色道:“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,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!”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匙钥的匣儿夺将过来,道:“已后张自张,刘自刘!”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,道:“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!”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。那张郎与招姐平日护他惯了的,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,老大的没趣,心里道:“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?”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。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。员外、妈妈大怒道:“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!改日另祭。”各不喜欢而散。张郎与招姐回到家来,好生埋怨道:“谁恇先上了自家坟,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,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。这如何气得过?却又是妈妈做主的。一发作怪!”招姐道:“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,所以如此。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,他有些知觉,豫先走了。若留得他在时,生下个兄弟,须不让着引孙上前了。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,让与引孙,实是气不甘。”张郎道:“平日又与他冤家对头,如今当了家,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。怎么好?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。”招姐道:“是妈妈主的意,如何求得转?我有道理。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。”张郎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招姐只不肯说,但道是:“做出便见,不必细问。”明日,刘员外做个东道,请着邻里人,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。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。招姐晓得这个消息,道是张郎没趣,打发出外去了;自己着人悄悄向东庄姑娘处说了,接了小梅家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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