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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第4节

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,不胜之喜,忙差长班 [长班——即长随;是雇佣关系的仆人,和卖身的奴仆不同。] 接到下处。两人相见,寒温已毕。俊卿道:“小弟专为老父之事,前日别时,承两兄分付入京图便,切切在心。后闻两兄高发,为此不辞跋涉,特来相托。不想魏撰之已归,幸得吾兄尚在京师,小弟不致失望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,逐一辨明,刊刻起来,在朝门外逢人就送。等公论明白了,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,在兵部的条陈别事,带上一段,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。”俊卿道:“老父有个本稿,可以上得否?”子中道:“而今重文轻武。老伯是按院题的,若武职官出名自辨,他们不容起来,反致激怒弄坏了事。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。仁兄不要轻率。”俊卿道:“感谢指教。小弟是书生之见。还求仁兄做主行事。”子中道:“异姓兄弟,原是自家身上的事,何劳叮咛?”俊卿道:“撰之为何回去了?”子中道:“撰之原与小弟同寓多时;他说有件心事,要归来与仁兄商量。问其何事,又不肯说。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,未必不进京来。他说这是不可期的;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,必要先去,所以告假而归。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。可不两相左了。敢问仁兄,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?”俊卿明知是为婚姻之事,却只做不知,推说道:“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。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。”子中道:“小弟也想他没甚么。为何恁地等不得?”两个说了一回,子中分付治酒接风,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,不必另寻寓所,只在此间同寓。这寓所起先原是两人同住的,今去了魏撰之,房舍尽有,就安寓那闻俊卿主仆三人,还绰绰有余。当下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,就移出自己的榻来,相对铺着,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。俊卿看见,有些心里突兀起来,想道:“平日与他们同学,不过是日间相与,会文会酒,并不看见我的卧起,所以不得看破。而今同卧一室之中,须闪避不得,露出马脚来,怎么处?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。只是自己放着精细,遮掩过去便了。”

虽是如此说,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亦且终日相处,这些细微举动,水火不便的所在,那里遮掩得许多。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,做着男人的勾当;晚间宿歇之处,有好些破绽,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。子中是个聪明人,有甚不省得,觉道有些诧异,愈加留心闲觑,越看越发跷蹊。这日俊卿出去,忘锁了拜匣。子中偷揭开来一看,多是些文翰柬帖,内有一幅草稿,写着道:

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,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: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,自身安稳还乡,竹箭之期,闹妆之约,各得如意。谨疏。

子中见了,拍手道:“眼见得公案在此了!我枉为男子,被他瞒过了许多时。今不怕他飞上天去。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。莫不许过了人家?怎么处?”心中狂荡不禁。忽见俊卿回来,子中接入房中坐下,看着俊卿只是笑。俊卿疑怪,将自己身子,上下前后看了又看,问道:“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,仁兄见哂之甚?”子中道:“笑你瞒得我好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到此来做的事,不曾瞒仁兄一些。”子中道:“瞒得多哩。俊卿自想么。”俊卿道:“委实没有。”子中道:“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?原说弟若为女,必当嫁兄;兄若为女,必当娶兄。可惜弟不能为女。谁知兄果然是女,却瞒了小弟。不然,娶兄多时了。怎么还说不瞒?”俊卿见说着心病,脸上通红起来,道:“谁是这般说。”子中袖里摸出这纸疏头来道:“这须是俊卿的亲笔。”俊卿一时低头无语。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,笑道:“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,今却天遂人愿也。”俊卿急站起身来道:“行踪为兄识破,抵赖不过了。只有一件:一向承兄过爱,慕兄之心,非不有之;争奈姻事已属于撰之,不能再以身事兄。望兄见谅。”子中愕然道:“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。论起相与意气,还觉小弟胜他一分。俊卿何得厚于撰之,薄于小弟乎?况且撰之又不在此,何反舍近而求远?这是何说?”俊卿道:“仁兄有所不知。仁兄可见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?”子中道:“正是不解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,心中愿卜所从。那日向天暗祷,箭到处,先拾得者即为夫妇。后来这箭即在撰之处。小弟诡说是家姊所射。撰之遂一心想慕,把一个玉闹妆为定。此时小弟虽不明言,心已许下了。此天意有属,非小弟有厚薄也。”子中大笑道:“若如此说,俊卿宜为我有无疑。”俊卿道:“怎么说?”子中道:“前日斋中之箭,原是小弟拾得,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,以为奇异,正在念诵,撰之听得,才走出来,在小弟手里接去观看。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回去,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,不曾取得。何尝是撰之拾取!若论俊卿所卜天意,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。撰之他日可问,须混赖不得。”俊卿道:“既是曾见箭上之字,可还记得否?”子中道:“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,也还记得‘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’八个字。小弟须是杜造 [杜造——意同“杜撰”,假造、捏造的意思。] 不出。”俊卿见说得是真,心里已自软了;说道:“果是如此,乃天意了。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多时。而今又赶将回去,日后知道,甚么意思。”子中道:“这个说不得。从来说‘先下手为强’。况且原该是我的。”就拥了俊卿求欢,道:“相好兄弟,而今得同衾枕,天上人间,无此乐矣。”俊卿推拒不得,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,一任子中所为。

事毕,闻小姐整容而起,叹道:“妾一生之事,付之郎君,妾愿遂矣。只是哄了魏撰之,如何回他?”忽然转了一想,将手床上一拍道:“有处法了。”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:“这事有甚处法?”小姐道:“好教郎君得知。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客店内安歇,主人有个甥女,窥见了妾身,对他外公说了,逼要相许。是妾身想个计较,将信物权定,推道归时完娶。当时妾身意思道,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,恐怕冷淡了郎君;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,可为君配,故此留下这头姻缘。今妾既归君,他日回去,魏撰之题起所许之言,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,岂不两全其美。况且当时只说是姐姐,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了。”子中惊讶道:“原来小姐在途中又有这段奇事。今若说合与撰之,不惟见小姐在友谊上始终全美,就是我与小姐配合,与撰之也无嫌矣。还有一件要问,途中认不出是女客,不必说了;但小姐虽然男扮,同两个男仆行走,好些不便。”小姐笑道:“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?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。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样的,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,不必避嫌也。”子中也笑道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。有才思的人,做来多是奇怪的事。”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,拿出来与子中看。子中道:“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人。魏撰之得之,也好意足了。”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。子中道:“而今说是我丈人,一发好措词出力。我吏部有个相知,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,就好营为了。”小姐道:“这个最是要着。郎君在心则个。”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。数日之间,推升本上,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。子中来回覆小姐道:“对头拔去,我今作速讨个差,与你回去,救取岳丈了事。此间已是布置,抚按轻拟上来,无不停当。”小姐愈加感激,转增恩爱。子中讨差解饷到山东地方,就便回籍,小姐仍旧扮做男人,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,照前妆束,骑马傍着子中的官轿。家人原以舍人相呼。行了几日,将过鄚州,旷野之中,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。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,分付轿上:“你们只管前走,我在此对付他。”真是“忙家不会,会家不忙”。取出囊弓,扣上弦,搭上箭,只见百步之外,一骑马飞也似跑来。小姐扯开弓喝声道:“着!”那响马不曾防备,早中了一箭,倒撞下马,在地挣扎。小姐疾鞭坐马,赶上了轿子,高声道:“贼人已了当也。放心前去。”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,个个忌惮!子中轿里得意,自不必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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