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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

万里桥边薛校书,枇杷窗下闭门居。 扫眉才子知多少?管领春风总不如。

这四句诗,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。这个薛涛乃是女中之才子。南康王韦皋 [南康王韦皋——韦皋,唐代万年人;官剑南西川节度使,在蜀凡二十一年,以功,封南康郡王。] 做西川节度使时,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:故人多称为薛校书。所往来的是高千里、元微之、杜牧之 [高千里、元微之、杜牧之——高骈,字千里,曾官剑南西川节度使;他的祖籍是渤海,所以后文有“渤海高氏”的说法。元稹,字微之;杜牧,字牧之:两人都是唐代诗人。] 一班儿名流。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,名曰“薛涛笺”。词人墨客,得了此笺,犹如拱璧。真正名重一时,芳流百世。国朝洪武年间,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,字孟沂,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。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,又兼才学过人,书画琴棋之类,无不通晓,学中诸生日与嬉游,爱同骨肉。过了一年,百禄要遣他回家。孟沂的母亲心里,舍不得他去;又且寒官冷署,盘费难处。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,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:一来可以早晚读书,二来得些馆资,可为归计。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。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,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。张氏送了馆约,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。至期,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,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,连百禄也自送去。张家主人曾为运使,家道饶裕,见是老广文 [广文——唐代设广文馆,置博士、助教等官。明代各府府学的教官叫做教授;因沿用唐代的名称,于是“广文”就成了“教授”的别称。] 带了许多时髦 [时髦——读书人里面的优秀人物的意思。] 到家,甚为喜欢,开筵相待,酒罢各散。孟沂就在馆中宿歇。

到了二月花朝日,孟沂要归省父母。主人送他节仪二两。孟沂藏在袖子里了,步行回去。偶然一个去处,望见桃花盛开,一路走去看,境甚幽僻。孟沂心里喜欢,伫立少顷,观玩景致。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。孟沂晓得是良人家,不敢顾盼,径自走过,未免带些卖俏身子,拖下袖来,袖中之银,不觉落地。美人看见,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,送还孟沂。孟沂笑受,致谢而别。明日,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,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。孟沂望着门前走去。丫鬟指道:“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。”美人略略敛身,避入门内。孟沂见了丫鬟,叙述道:“昨日多蒙娘子美情,拾还遗金,今日特来造谢。”美人听得,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。孟沂喜出望外,急整衣冠,望门内而进。美人早已迎着,至厅上相见礼毕,美人先开口道:“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?”孟沂道:“然也。昨日因馆中回家,道经于此,偶遗小物,得遇夫人盛情,命尊姬拾还,实为感激。”美人道:“张氏一家亲戚,彼西宾即我西宾,还金小事,何足为谢?”孟沂道:“欲问夫人高门姓氏,与敝东何亲?”美人道:“寒家姓平。成都旧族也。妾乃文孝坊薛氏女,嫁与平氏子康,不幸早卒。妾独孀居于此,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。郎君即是通家了。”孟沂见说是孀居,不敢久留,两杯茶罢,起身告退。美人道:“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。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,妾不能久留款待,觉得没趣了。”即分付快办酒馔。不多时,设着两席,与孟沂相对而坐。坐中殷勤劝酬。笑语之间,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。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,虽然心里技痒难熬,还拘拘束束,不敢十分放肆。美人道:“闻得郎君倜傥俊才,何乃作儒生酸态?妾虽不敏,颇解吟咏。今遇知音,不敢爱丑。当与郎君赏鉴文墨,唱和词章。郎君不以为鄙,妾之幸也。”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,与孟沂看。孟沂从头细阅,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。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。纸墨如新。孟沂爱玩,不忍释手,道:“此希世之宝也。夫人情钟此类,真是千古韵人了。”美人谦谢。两人谈话有味。不觉夜已二鼓。孟沂辞酒不饮。美人延入寝室,自荐枕席道:“妾独处已久,今见郎君高雅,不能无情,愿得奉陪。”孟沂道:“不敢请耳;固所愿也。”两个解衣就枕,鱼水欢情,极其缱绻。枕边切切叮咛道:“慎勿轻言。若贤东知道,彼此名节丧尽了。”次日,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,送至门外道:“无事就来走走。勿学薄幸人。”孟沂道:“这个何劳分付。”孟沂到馆,哄主人道:“老母想念,必要小生归家宿歇,小生不敢违命留此。从今,早来馆中,夜归家里便了。”主人信以为实道:“任从尊便。”自此,孟沂在张家,只推家里去宿,家里又说在馆中宿,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。整有半年,并没一个人知道。

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,酌酒吟诗,曲尽人间之乐。两人每每你唱我和,偶成联句,如《落花》二十四韵,《月夜》五十韵,斗巧争妍,真成敌手。佳句太多,恐看官每厌听,不能尽述,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。美人诗道:

花朵几枝柔傍砌,柳丝千缕细摇风。 霞明半岭西斜日,月上孤村一树松。(春) 凉回翠簟冰人心,齿沁清泉夏月寒。 香篆袅风清缕缕,纸窗明月白团团。(夏) 芦雪覆汀秋水白,柳风凋树晚山苍。 孤帏客梦惊空馆,独雁征书寄远乡。(秋) 天冻雨寒朝闭户,雪飞风冷夜关城。 鲜红炭火围炉暖,浅碧茶瓯注茗清。(冬)

这首诗怎么叫做回文?因是顺读完了,倒读转去,皆可通得。最难得这样浑成,非是高手不能。美人一挥而就。孟沂也和他四首道:

芳树吐花红过雨,入帘飞絮白惊风。 黄添晓色青舒柳,粉落晴香雪覆松。(春) 瓜浮瓮水凉消暑,藕叠盘冰翠嚼寒。 斜石近阶穿笋密,小池舒叶出荷团。(夏) 残石绚红霜叶出,薄烟寒树晚林苍。 鸾书寄恨羞封泪,蝶梦惊愁怕念乡。(秋) 风卷雪篷寒罢钓,月辉霜柝冷敲城。 浓香酒泛霞杯满,淡影梅横纸帐 [纸帐——纸作成的帐子。用藤皮茧纸勒作绉纹,把线缝起来,用稀布作顶。帐上或画梅花,或画蝴蝶。] 清。(冬)

孟沂和罢,美人甚喜。真是才子佳人,情味相投,乐不可言。却是好物不坚牢,自有散场时节。一日,张运使偶过学中,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:“令郎每夜归家,不胜奔走之劳,何不仍留寒舍住宿,岂不为便?”百禄道:“自开馆后,一向只在公家,止因老妻前日有疾,曾留得数日,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,怎么如此说?”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,恐碍着孟沂,不敢尽言而别。是晚,孟沂告归,张运使不说破他,只叫馆仆尾着他去。到得半路,忽然不见。馆仆赶去追寻,竟无下落,回来对家主说了。运使道:“他少年放逸,必然花柳人家去了。”馆仆道:“这条路上,何曾有甚么妓馆?”运使道:“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。”馆仆道:“天色晚了。怕关了城门,出来不得。”运使道:“就在他家宿了。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。”到了天明,馆仆回话,说是不曾回衙。运使道:“这等,那里去了?”正疑怪间,孟沂恰到。运使问道:“先生昨宵宿于何处?”孟沂道:“家间。”运使道:“岂有此理!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,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,小仆直到学中去问,先生不曾到宅,怎如此说?”孟沂道:“半路上偶到一个朋友处讲话,直到天黑回家,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。”馆仆道:“小人昨晚宿在相公家里,方才回来的。田老爷见说了,甚是惊慌,要自来寻问。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?”孟沂支吾不来,颜色尽变。运使道:“先生若有别故,当以实说。”孟沂晓得遮掩不过,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,道:“此乃令亲相留,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。”运使道:“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;况亲中也无平姓者,必是鬼祟。今后先生自爱,不可去了。”孟沂口里应承,心里那里信他,傍晚又到美人家里,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。美人道:“我已先知道了。郎君不必怨悔,亦是冥数尽了。”遂与孟沂痛饮,极尽欢情。到了天明,哭对孟沂道:“从此永别矣。”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,送与孟沂道:“此唐物也。郎君慎藏在身,以为记念。”挥泪而别。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,叫人看看,果不在馆。运使道:“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。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,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。”遂步至学中,把孟沂之事,备细说与百禄知道。百禄大怒,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,同着张家馆仆,到馆中唤孟沂回家。孟沂方别了美人,回到张家,想念道:“他说永别之言,只怕风声败露矣。我便耐守几时,再去走动,或者还可相会。”正踌躇间,父命已至,只得跟着回去。百禄一见,喝道:“你书到不读,夜来在那里游荡!”孟沂看见张运使在家了,便无言可对。百禄见他不说,就拿起一条拄杖,劈头打去道:“还不实告!”孟沂无奈,只得把相遇之事,及录成联句一本,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,各将出来道:“如此佳人,不容不动心。不必罪儿子。”百禄取来逐件一看,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,管上有篆刻“渤海高氏清玩”六个字。又揭开诗来,从头细阅,不觉心服。对张运使道:“物既希奇,诗又俊逸,岂寻常之怪!我每可同了不肖子,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。”二人遂同出城来。将近桃林,孟沂道:“此间是了。”进前一看,孟沂惊道:“怎生屋宇俱无了!”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,只见水碧山青,桃林茂盛,荆棘之中,有冢累然。张运使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。后人因郑谷诗有‘小桃花绕薛涛坟’之句,所以种桃百株,为春时游赏之所。贤郎所遇,必是薛涛也。”百禄道:“怎见得?”张运使道:“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。分明是平康巷了。又说文孝坊,城中并无此坊。‘文孝’乃是‘教’字,分明是教坊了。平康巷教坊,乃是唐时妓女所居。今云薛氏,不是薛涛是谁?且笔上有高氏字,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。骈在蜀时,涛最蒙宠待,二物是其所赐无疑。涛死已久,其精灵犹如此,此事不必穷究了。”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,恐怕儿子还要着迷,打发他回归广东。后来孟沂中了进士,常对人说,便将二玉物为证。虽然想念,再不相遇了。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。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?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,如文君昭君,多是蜀中所生,皆有文才。所以薛涛一个妓女,生前诗名,不减当时词客,死后犹且诗兴勃然。这也是山川的秀气。唐人诗有云:“锦江滑腻峨眉秀,幻出文君与薛涛。”诚为千古佳话。至于黄崇嘏 [黄崇嘏——前蜀时四川临邛的才女;工文词,假扮为男子。蜀相周庠用她为相府掾,后来才知道她是女的。] 女扮为男,做了相府掾属,今世传有女状元,本也是蜀中故事。可见蜀女多才,自古为然。至今两川风俗,女人自小从师上学,与男人一般读书,还有考试讲庠做青衿弟子。若在别处,岂非大段奇事?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,委曲奇咤,最是好听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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