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第2节
从来女子守闺房,几见裙钗入学堂? 文武习成男子业,婚姻也只自商量。
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,有一个武官,姓闻名确,乃是卫中世袭指挥。因中过武举两榜,累官至参将,就镇守彼处地方。家中富厚,赋性豪奢。夫人已故。房中有一班姬妾,多会吹弹歌舞。有一子也是妾生,未满三周。有一个女儿,年十七岁,名曰蜚娥,丰姿绝世。却是将门将种,自小习得一身武艺。他最善骑射,真能百步穿杨;模样虽是娉婷,志气赛过男子。他起初因见父亲是武出身,受那外人指目,只说是个武弁人家,必须得个子弟,在黉门中出入,方能结交斯文士夫,不受人的欺侮。争奈兄弟尚小,等他长大不得;所以一向妆做男子,到学堂读书,外边走动,只是个少年学生;到了家中内房,方还女扮。如此数年,果然学得满腹文章,博通经史。遇着宗师到来,他就改名胜杰,表字俊卿,取胜过杰豪男人之意。一般随行逐队去考童生。且喜文星照命,县、府、道高高前列,做了秀才。他男扮久了,人多认做闻参将的小舍人,一进了学,多来贺喜,府县迎送到家。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,欢喜开宴。因武官人家,秀才是极难得的。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,添了个帮手,有好些气色。那内外大小,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,凡事尽要蜚娥支持。他同学有两个好友:一个姓魏,名造,字撰之;一个姓杜,名亿,字子中。两人多是出群才学,英锐少年,与闻俊卿意气相投,学业相长。况且年纪差不多。魏撰之方年十九,长俊卿两岁;杜子中却与俊卿同年,只小得两个月。三人就如亲生兄弟一般,极是契厚,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。二人无心,只认做同窗好友。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二人之中拣一个嫁他。将两人比并起来,又觉得杜子中是同庚生,凡事仿佛,模样也是他标致些,更为中意,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。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,丰姿又妙。常对他道:“我与兄两人,可惜多做了男子。我若为女,必当嫁兄。兄若为女,我必当娶兄。”魏撰之听得,便取笑道:“而今世界盛行男色,久已颠倒阴阳。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?”闻俊卿正色道:“我辈俱是孔门弟子,以文艺相知,彼此爱重。若想着淫昵,把面目放在何处?况堂堂男子,肯效顽童所为乎?该罚魏兄东道才是。”魏撰之道:“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,恨不得身为女子,故尔取笑。若俊卿不爱此道,子中也就不及变身子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我原是两下的说话。今只说得一半,把我说得失便宜了。”魏撰之道:“三人之中,谁叫你独小?自然该吃些亏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俊卿归家,脱了男服,还是个女身,暗想道:“我久与男人做伴,已是不宜;岂可舍此同学之人,另寻配偶不成?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。虽然杜生更觉可喜,魏兄也自不凡。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,姻缘究在那个身上。”好生委决不下。他家中一个小楼,可以四望,心中有事,趁步登楼,见一只乌鸦,在楼窗前飞过,却向百步外一株高树上停翅踏枝,对着楼窗呀呀的叫。俊卿认得这株树,乃是学中斋前之树,心里道:“叵耐这业畜叫得可厌。且教他吃我一箭则个。”随下楼到卧房中,取了弓箭,跑上楼来。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。俊卿道:“我借这业畜,卜我一件心事则个。”扯开弓,搭上箭,口里轻轻道:“不要误我!”飕的一响,箭到处,那边乌鸦坠地。这边望见中箭,急急下楼,仍旧换了男妆,往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。
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,听得鸦鸣正急,忽然扑的一响,掉下地来。走去看时,鸦头上中了一箭,贯睛而死。子中拔出箭来道:“谁有此神手?恰恰贯着他头脑。”仔细看那箭干上,有两行细字道:“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。”子中念罢笑道:“那人好夸口。”魏撰之听得,急出来叫道:“拿与我看。”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来。正同看时,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。子中掉着箭自去了。魏撰之细看时,八个字下边,还有“蜚娥记”三小字。想道:“蜚娥乃女人之号,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?这也诧异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,若见时,必然还要称奇了。”沉吟间,早有闻俊卿走将来。看见魏撰之捻着这枝箭,立在那里,忙问道:“这枝箭是兄拾了么?”撰之道:“箭自我拾的,兄却如此盘问。”俊卿道:“箭上有字的么?”撰之道:“因为有字,在此想念。”俊卿道:“想念些甚么?”撰之道:“有‘蜚娥记’三字。蜚娥必是女人,故此想着。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?”俊卿假言道:“不敢欺兄。蜚娥即是家姊。”撰之道:“令姊有如此巧艺,曾许聘那家了?”俊卿道:“尚未。”撰之道:“模样如何?”俊卿道:“与小弟有些厮像。”撰之道:“这等,必是极美的了。俗语道:‘未看老婆,先看阿舅。’小弟还未有室。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?”俊卿道:“家下事,多是小弟作主。老父面前,只消小弟一言,无有不依。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。”撰之道:“令姊处也仗吾兄帮衬。通家之雅,料无推拒。”俊卿道:“小弟谨记在心。”撰之喜道:“得兄应承,便十有八九了。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。小弟谨当宝此,以为后验。”便把那枝箭藏于书箱中。又取出羊脂玉闹妆 [羊脂玉闹妆——羊脂玉,一种纯白的美玉的名称;形容它像羊的油脂一样,又白又润。闹妆,用玉石雕成的腰带上的一种装饰品。] 一个,递与俊卿道:“以此奉令姊,权答此箭,作个信物。”俊卿接来,束在腰间。撰之道:“小弟聊诌俚言,道意于令姊,何如?”俊卿道:“愿闻。”撰之吟道:
闻得罗敷未有夫,支机肯与问津无? 他年得射如皋雉 [如皋雉——贾大夫长得很丑,妻子却很美丽。结婚三年,她不说话,也不笑;后来在如皋射中一只野鸡,她才又说又笑。(见《左传》)] ,珍重今朝金仆姑 [金仆姑——春秋时鲁庄公所用的箭名“金仆姑”,后来用作一般箭的代称。] 。
俊卿笑道:“诗意最妙。只是兄貌不陋,似太谦了些。”撰之笑道:“小弟虽非贾大夫之丑,若与令姊相并,定是不及。”俊卿含笑而别。从此撰之胸中痴痴的想着:“闻俊卿有个阿姊,貌美技精,要得为妻。”有了这个念头,并不与杜子中说知,因为箭是他所拾,恐怕说明这段缘由,起子中争娶之念,故此半字不题。谁想这枝箭元有来历。俊卿学射时节,便怀着择配之心,竹干上刻那两句,固是夸着发矢必中,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。他射那乌鸦之时,明知在书斋树上,射去这枝箭,心里暗卜一卦,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,即是百年姻眷,为此急急来寻下落。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,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。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,以为姻缘有定,故假意说是姊姊,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。魏撰之不知其故,凭他捣鬼,只道的真有个姊姊。俊卿却又错认魏撰之乃天定良缘,已是心口相许;但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,抛撇不下,叹口气道:“一马跨不得双鞍。我又违不得天意,他日别寻件事端,补其夙昔美情。”明日来对魏撰之道:“老父与家姊面前,小弟十分撺掇,已有允意。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。老父的意思,要等秋试过,待兄高捷,方议此事。”魏撰之道:“就迟到今冬,也无妨。只是一言既定,再无翻变才好。”俊卿道:“有小弟在,谁翻变得?”魏撰之不胜之喜,连忙作揖道:“多谢吾兄主盟,异日当图厚报。”
话休烦絮。时值秋闱,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,起送乡试。两人拉俊卿同去。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:“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,暂时做秀才耍子。若当真去乡试,一下子中了举人,后边露出真情来,就要关着奏请干系。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,决使不得。”遂托病不行。魏杜两生只得撇了,自去赴试。揭晓之日,两生多得中了。闻俊卿见两家报捷,也自欢喜,打点等魏撰之到家时,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。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,时值军令考察,开下若干款数,递个揭帖到按院处,诬他冒用国课,妄报功绩,侵克军粮,累赃巨万。按院参上一本,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。此报一至闻家,合门慌做了一团。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。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,众人不敢十分罗唣。过不多时,兵道行牌到府,说是奉旨犯人,不宜疏纵,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。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,去递投诉,就求保候父亲。太守准了诉词,不肯召保。俊卿央着同窗两个新中举人去见太守。太守说碍上司分付,做不得情。三人袖手无计。此时魏撰之自揣道:“他家患难之际,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,只好不提起,且一面去会试再处。”两人临行之时,又与俊卿作别。撰之道:“我们三人同心之友,我两人喜得侥幸,方恨俊卿因病蹉跎,不得同登,不想又遭此家难。而今我们匆匆进京,心下如割。却是事出无奈。多致意尊翁,且自安心听问。我们若少得进步,必当出力相助,来白此冤。”子中道:“此间官官相护,做定圈套陷人。闻兄只在家营救,未必有益。我两人进京,倘得好处,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,与尊翁寻个门路,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,我辈也好相机助力。切记,切记。”撰之又私自叮嘱道:“令姊之事,万万留心。不论得意不得意,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。”俊卿道:“闹妆见在,决不使兄失望便了。”三人洒泪而别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