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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第3节

闻俊卿自两人去后,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。亏得“官无三日急,到有七日宽”。无非凑些银子,上下分派,使用得停当,狱中的也不受苦,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,丢在半边,做一件未结公案。参将与女儿计较道:“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,我们正好做手脚。我意要修下一个辨本,做下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,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,心下踌躇未定。”闻俊卿道:“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。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,也教孩儿进京去,可以相机行事。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,也就好做靠傍了。”参将道:“幸得你是个女中丈夫。若亲自到京,毕竟停当。只是万里程途:路上恐怕不便。”俊卿道:“自古多称缇萦 [缇萦——汉太仓令淳于意的少女。意有罪被关在牢里,缇萦向皇帝上书,愿作官婢以赎父罪,于是得到了皇帝的赦免。] 救父,以为美谈。他也是个女子,况且孩儿男装已久,游庠已过,一向算在丈夫之列,有甚去不得?虽是路途遥远,孩儿弓矢可以防身。倘有人盘问,凭着胸中见识,也支持得过,不足为虑。只是单带着男人随去,便有好些不便。孩儿想得有个道理:家丁闻龙夫妻,本是苗种,多善弓马。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,带着他两个,连孩儿共是三人同走,既有妇女伏侍,又有男仆跟随,可以放心,一直到京了。”参将道:“既然算计得停当,事不宜迟,快打点动身便了。”俊卿依命,一面去收拾,听得街上报进士,说魏杜两人多中了。俊卿不胜之喜,来对父亲说道:“有他两人在京做主,此去一发不难做事。”就拣定一日,作急起身,在学中动一纸游学呈词,批个文书执照,带在身边,路经省下,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。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:

飘飘巾帻,覆着两鬓青丝;窄窄靴鞋,套着一双玉笋。上马衣裁成短后,蛮狮带妆就偏垂。囊一张玉靶弓,想开时,舒臂扭腰多体态;插几枝雁翎箭,放着处,猿啼雕落逞高强。争羡道,能文善武的小郎君;怎知是,女扮男装的乔秀士?

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,闻龙先去寻下一所洁净饭店。闻俊卿后到,歇下行李,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,装在碟内,向店中取了一壶酒,斟着慢饮。又道是“无巧不成话”。那坐的所在,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,只隔得一个小天井。正饮之间,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,掩着半窗,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。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,那边又闪了进去,遮遮掩掩,只不走开。忽地打个照面,乃是个绝色佳人。闻俊卿想道:“原来世间有这样美貌女子。”看官,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,必然动了心,就想装些风流家数,两下眉头眼角,弄出无限情景来了。只是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,那里放在心上,一面取饭来吃了,且自去衙门前打干正事。到得去了半日,傍晚回店,刚坐得下,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,那女子又在窗边来瞧看。俊卿私下自笑道:“看我做甚?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!”正叹嗟间,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,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,见了俊卿,放下榼子,道个万福,对俊卿道:“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,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。”俊卿开看,乃是南充黄柑、顺庆紫梨,各十来枚。俊卿道:“小生偶经于此,与娘子非戚非亲,如何承此美意?”老姥道:“小娘子说来,此间来去万千的人,不曾见有舍人这等丰标,必定是贵家出身。及至问人,说是参府中小舍人。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,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。”俊卿道:“小娘子何等人家,却居此间壁?”老姥道:“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。只因父母双亡,他依着外婆家住。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,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,所以还未嫁人。外公是此间富员外。这城中极兴的客店,多是他家的。房子何止有十来处,进益甚广。只有这里幽静些,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。他也不敢主张,把外甥许人,恐怕错了对头,后来怨恨。常对小娘子道:‘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,实对我说,我就主婚。’这个小娘子也古怪,自来会拣相人物,再不曾说那一个好,方才见了舍人,便十分称赞,敢是与舍人是夙世姻缘,天遣到此成就。”俊卿不好答应,微微笑道:“小生那有此福。”老姥道:“好说,好说。老媳妇且去着。”俊卿道:“致意小娘子,多承佳惠。客中无可奉答,但有心感盛情。”老姥去了。俊卿自想一想,不觉失笑道:“这小娘子看上了我,却不枉费春心。”吟诗一道,聊寄其意。诗云:

为念相如渴不禁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 却惭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绿绮琴。

次日早起,老姥又来,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,做一碗盛着,同了一小壶好茶,送到俊卿面前道:“舍人请点心。”俊卿道:“多谢妈妈盛情。”老姥道:“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。”俊卿道:“又是小娘子美情,小生如何消受。有一诗奉谢,烦妈妈与我带去。”俊卿就把昨夜之诗,写在一幅桃花笺上,封好付与妈妈。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。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。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,见他以相如自比,反认做有意于文君。后边二句,不过是谦让的说话。遂也回他一首,和其元韵。诗云:

宋玉墙东思不禁,愿为比翼止同林。 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?

吟罢,也写在乌丝茧纸上,教老姥送将去。俊卿看罢笑道:“元来小姐如此高才,难得难得。”俊卿见他来缠得紧,生个计较,对老姥道:“多谢小姐美意。小生不是无情。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,不敢欺心妄想。上覆小姐:这段姻缘,种在来世罢了。”老姥道:“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,老身去回覆了小娘子,省得他牵肠挂肚,空想坏了。”老姥去后,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,央求宽缓日期。诸色停当,到了天晚,才回下处。是夜无话。来日天早,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:“舍人小小年纪,到会掉谎。花一般的娘子,滚到身边,推着不要。昨日回了小娘子,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,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过娘子。小娘子喜欢不胜,已对员外说过。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,好歹要成事了。”俊卿听罢,呆了半晌道:“这冤家帐那里说起。只索收拾行李起来,趁早去了罢。”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,急待起身,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:“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。”说罢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,笑嘻嘻进来堂中,望见了闻俊卿,先自欢喜,问道:“这位小相公,想就是闻舍人了么?”老姥还在店内,也跟将来,说道:“正是这位。”富员外把手一拱道:“请过来相见。”闻俊卿见过了礼,整了客座坐下。富员外道:“老汉无事,不敢冒叩新客。老汉有一外甥,乃是景少卿之女,未曾许着人家。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。老汉不敢擅做主张,凭他意中自择。昨日对老汉说,有个闻舍人,下在本店,丰标不凡,愿执箕帚,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,说此亲事。老汉今见足下,果然俊雅非常,舍甥也有几分姿容,况且粗通文墨,实是一对佳偶。足下不可错过。”闻俊卿道:“不敢欺老丈。小生过蒙令甥谬爱,岂敢自外。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,小生是一武弁门楣,怕攀高不着。二来老父在难中,小生正要入京辨冤,此事既不曾告过,又不好为此耽搁,所以应承不得。”员外道:“舍人是簪缨世胄,况又是黉宫名士,指日飞腾,岂分甚么文武门楣?若为令尊之事,慌速入京,何不把亲事议定了,待归时禀知令尊,方才完娶?既安了舍甥之心,又不误了足下之事,有何不可?”闻俊卿无计推托,心下想道:“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,如此相逼,却又不好十分过却,打破心事。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,不必说了。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,到不得不闪下了他。一向有个主意,要想骨肉女伴中别寻一段因缘,以见我之情,而今既有此事,不若权且应承,定下此女,他日作成了杜子中,岂不为妙?那时晓得我是女身,须怪不得我。说来万一杜子中也不成,那时也好开交了,不像而今碍手。”算计已定,就对员外说:“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,小人岂敢不受人提挈。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。待小生京中回来,上门求娶就是了。”说罢,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,双手递与员外道:“奉此与令甥表信。”富员外千欢万喜,接受在手,一同老姥去回覆景小姐道:“一言已定了。”员外就叫店中整起酒来,与闻舍人饯行。俊卿推却不得,吃得尽欢而罢。相别富员外,起身上路,少不得风餐水宿,夜住晓行,不一日,到了京城,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。问着了杜子中的寓所。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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