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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第2节

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,正在挨挤喧嚷之际,忽然有个人挨到王吉身畔,轻轻伸手过来接去,仍旧一般驮着。南陔贪着观看,正在眼花撩乱,一时不觉。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,便在人丛中乱挤将过去,南陔才喝声道:“王吉!如何如此乱走!”定睛一看,那里是个王吉?衣帽装束,又另是一样了。南陔年纪虽小,心里煞是聪明,便晓得是个歹人,被他闹里来拐了;欲待声张,左右一看,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。他心里思量道:“此必贪我头上珠帽。若被他掠去,须难寻讨。我且藏过帽子。我身子不怕他怎地。”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,揣在袖中,也不言语,也不慌张,任他驮着前走,却像不晓得的。将近东华门,看见四五乘轿子,叠联而来。南陔心里忖量道:“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,此时不声张求救,更待何时?”觑轿子来得较近,伸手去攀着轿 [车宪] ,大呼道:“有贼!有贼!救人!救人!”那负南陔的贼,出于不意,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,吃了一惊,恐怕被人拿住,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,钻向人丛里脱身而走。轿中人闻得孩子声唤,推开帘子一看,见是个青头白脸,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。心里欢喜,叫住了轿,抱将过来问道:“你是何处来的?”南陔道:“是贼拐来的。”轿中人道:“贼在何处?”南陔道:“方才叫喊起来,在人丛中走了。”轿中人见说话明白,把他的头儿抚摩道:“乖乖,你不要心慌,且随我顽耍去来。”便双手抱来,坐在膝上,一直进了东华门,竟入大内 [大内——指皇宫。] 去了。你道轿中是何等人?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人,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,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,前去宫中排宴;不想遇着南陔叫喊,抱在轿中,进了大内。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,与他果品吃着,被卧温着,恐防惊吓了他,叮嘱又叮嘱。内监心性喜欢小的,自然如此。

次早,四五个中大人,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:“好教万岁爷爷得知: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,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,领进宫来。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,奴婢等不胜喜欢。未知是谁家之子,未请圣旨,不敢擅便。特此启奏。”神宗此时嗣星未耀,正急的是生子一事;见说拾得一个孩子,也道是宜男之祥,喜动天颜,叫快宣来见。中大人领旨,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,先对他说:“圣旨宣召。如今要见驾哩,你不要惊怕。”南陔见说见驾,晓得是见皇帝了,不慌不忙,在袖中取出珠帽来,一似昨日戴了,随了中大人,竟来见神宗皇帝。娃子家虽不曾习着甚么嵩呼舞拜之礼,却也擎拳曲脚,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。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,御口问道:“小孩子,你是谁人之子?可晓得姓甚么?”南陔竦然起答道:“儿姓王,乃臣韶之幼子也。”神宗见他说出话来,声音清朗,且语言有体,大加惊异。又问道:“你缘何得到此处?”南陔道:“只因昨夜元宵,举家观灯,瞻仰圣容。嚷乱之中,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。偶见内家车乘,只得叫呼求救。贼人走脱。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,得觐天颜实,出万幸。”神宗道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南陔道:“臣五岁了。”神宗道:“小小年纪,便能如此应对,王韶可谓有子矣。昨夜失去,不知举家何等惊惶。朕今即欲送还汝父,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。”南陔对道:“陛下要查此贼,一些不难。”神宗惊喜道:“你有何见,可以得贼?”南陔道:“臣被贼人驮走,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,便把头上戴的珠帽除下藏好。那珠帽之顶,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,以压不祥。臣比时在他背上,想贼人无可记认,就于除帽之时,将针线取下,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,插针在衣内,以为暗号。今陛下令人密查,若衣领有此针线者,即是昨夜之贼,便可捕获。”神宗大惊道:“奇哉此儿!一点年纪,有如此大见识。朕若不得贼,孩子不如矣。待朕擒治了此贼,方送汝回去。”又对近侍夸称道:“如此奇异儿子,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。”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。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,宣得钦圣皇后到来。山呼行礼已毕,神宗对钦圣道:“外厢有个好儿子,卿可暂留宫中,替朕看养他几日,做个得子的谶兆。”钦圣虽然遵旨谢恩,不知甚么事由,心中有些犹豫不决。神宗道:“要知详细,领此儿到宫中问他,他自会说明白。”钦圣得旨,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。神宗一面写下密旨,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,是长是短的从头分付了大尹,立限捕贼以闻。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,非比寻常访贼的事,怎敢时刻怠缓,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,分付道:“今日奉到密旨,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。”观察禀道:“无赃无证,从何缉捕?”大尹叫何观察上来,附耳低言,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,说了一遍。何观察道:“恁地时,三日之内,管取完这头公事;只是不可声扬。”大尹道:“你好干这事。此是奉旨的,非比别项盗贼。小心在意。”观察声喏而出;到得使臣房,齐集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:“元宵夜趁着热闹,做歹事的不止一人,失事的也不止一家。偶然这一家小的儿不曾捞得去,别家得手处必多,日子不远,此辈不过在花街柳巷、酒楼饭店中轻松取乐,料必未散。虽是不知姓名地方,有此暗记,还怕甚么?遮莫 [遮莫——尽管,即使。] 没踪影的,也要寻出来。我每几十个做公的,分头体访,自然有个下落。”当夜派定张三往东,李四往西,各人认路。茶坊酒肆,凡有众人团聚,面生可疑之处,即便留心挨身体看,各自去讫。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“雕儿手”,一起有十来个,专一趁着闹热时节,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。有诗为证:

昏夜贪他唾手财,全凭手快眼儿乖。 世人莫笑胡行事,譬似求人更可哀。

那贼人当时在王家府门首窥探踪迹,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,背将出来,便看上了,一路跟着,不离左右。到了宣德门楼下,正在挨挤喧闹之处,觑个空,便双手溜将过来,背了就走。欺他是小孩子,纵有知觉,不过惊怕啼哭,料无妨碍,不在心上。不堤防到官轿傍边,却会叫喊“有贼”起来,一时着了忙,丢下便走;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,留下记认了。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。后来脱去,见了同伙,团聚拢来,各出所获之物,如簪、钗、金宝、珠玉、貂鼠暖耳、狐尾护颈之类,无所不有,只有此人却是空手,述其缘故。众贼道:“何不单雕了珠帽来?”此人道:“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,手足上各有钏镯,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,好歹也值两贯钱,怎舍得轻放了他?”众贼道:“而今孩子何在?正是‘贪多嚼不烂了’。”此人道:“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,随从的虞候,虎狼相似,不兜住身子,便算天大侥幸,还望财物哩!”众贼道:“果是利害。而今幸得无事。弟兄们,且打平伙 [打平伙——大伙出钱饮酒、吃饭,叫做打平伙;现代方言里还有这个说法。] 吃酒压惊去。”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,只拣隐僻酒务,便去畅饮。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,欢呼畅饮。一个做公的,叫做李云,偶然在外经过,听得猜拳豁指,呼幺喝六之声;他是有心的,便踅进门来一看,见这些人举止气象,心下有十分瞧科。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,叫声买酒饭吃,店小二先将盏筷安顿去了。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,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。内中一个,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。李云晓得着手了,叫店家:“且慢暖酒。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,一同来吃。”忙走出门,口中打个胡哨,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,问道:“李大,有影响么?”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:“正在这里头,已看的实了。我们几个守着这里,把一个走去,再叫集十来个弟兄,一同下手。”内中一个会走的,飞也似去了;顷刻叫上十来个做公的,发声喊,望酒务里打进去,叫道:“奉圣旨,拿元宵夜一伙贼人!店家协力,不得放走了!”店家听得“圣旨”二字,晓得利害,急集小二、火工、后生人等,执了器械,出来帮助。十来个贼,不曾走了一个,多被捆倒。正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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