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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第2节

如此月余,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令节。老贼会聚了合船亲属,教王氏治办酒肴盛设,在舱中饮酒看月。个个吃得酩酊大醉,东倒西歪。王氏自在船尾,听齁鼾之声彻耳,其时月光明如昼,仔细看那舱中,没一个不是烂醉如泥。王氏想道:“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喜得船尾贴岸泊着,略摆动一些,就好上岸。王氏轻身跳起,趁着月色,一口气走去二三里路,走到一个去处,比旧路绝然不同,四望尽是水乡,只有芦苇菰蒲,一望无际。仔细认去,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,草深泥滑,且又双弯纤细,鞋弓袜小,一步一跌,吃去万千苦楚,又恐怕后边追来,不敢停脚,尽力奔走。渐渐东方发白,遥望林木之中,露出屋宇。王氏道:“谢天!已有人家了!”急急走上前去,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庵院,门还关着。欲待叩门,心里想道:“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?万一是男僧,撞着不学好的,非礼相犯,可不才脱天罗,又是地网?且不可造次。总是天已大明,就是船上有人追着,此处有了地方,可以叫喊求救,也不怕他了。且在门首少坐,等待开门告求,再作道理。”须臾间,只听得里边托的门栓响,有人走出来,却是一个女僮,出门担水。王氏心中喜道:“原来是个尼庵。”一径走将进去,请院主出来相见。院主问道:“女娘是何处来的?清早到小院何干?”王氏不敢将真言说出,假说道:“妾乃永嘉崔县尉次妻,家本真州,只因大娘子凶悍异常,万般打骂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,泊舟在此。昨夜中秋赏月,教妾取金杯饮酒,不期偶然失手,坠落水中。大娘子大怒,发愿必要致于死地。妾自想必无活理,乘他睡熟,逃生在此。”院主道:“如此说来,娘子不敢归舟去了。家乡又远。若要别求匹偶,一时也未有其人。孤苦一身,何处安顿?”王氏只是哭泣不止。院主见他举止端重,情状凄惨,好不慈念,有心要留他做个徒弟,便道:“老身有一言相告,未知尊意若何?”王氏道:“妾身患难之中,若是师父有甚高见,妾身敢不依随?”院主道:“小院僻在荒滨,人迹罕至,茭葑为邻,鸥鹭为友,最是幽静。幸得一二同伴,都有五十以上。侍者几人,又皆淳谨。老身在此住迹,甚是清修味长。娘子虽然芳年美貌,争奈命蹇时乖,何不舍离爱欲,削发披缁,就此出家,禅榻佛灯,晨飧暮粥,且随缘度其日月;岂不强似做人婢妾,受今生苦恼,结来世冤家么?”王氏听罢,拜谢道:“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,妾身便有结果了,敢不奉命?就请师父与弟子披剃则个。”院主见他情愿出家,好生欢喜,即请出院中两个同伴相见。院主就装香击磬,拜了佛,替他落发:

可怜县尉孺人,忽作如来弟子。

院主与他落了发,起个法名,唤做慧圆。参拜了三宝,就拜院主为师,与同伴也重新见礼毕。从此晨钟暮鼓,礼佛烧香,诵习经典。他本是大家出身,天性聪明,一月之内,把经典一一历过,尽皆通晓。院主深相敬重;又见他知识事体,凡事俱来请问;且又宽和柔善,院中没一个不与他相好。每日清晨,在白衣大士前礼拜百遍,密诉心事,任是大寒大暑,略不间断。拜完,只在自己室中静坐。因怕貌美惹出事来,所以不轻易露形。外人也难得见面。

如是一年有余。忽一日,有两个人到院随喜 [随喜——本是佛教徒瞻拜佛像,随像发生欢喜心的意思;一般当作参观佛寺解释。] 。院主认得是近地施主,留住吃斋。这二人原是偶然闲步到此,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回答。明日,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,施在院中张挂,以答昨日之斋。院主受了,就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之上。王氏见了,蓦然吃惊;仔细认了一认,问院主道:“这幅画是何处来的?”院主道:“方才檀越布施的。”王氏道:“那檀越是何姓名?住居何处?”院主道:“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。”王氏道:“做甚么生理?”院主道:“他两个原是个船户,在江湖上赁载营生。近年忽然家事骤发,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,以致富足,也未知真假。”王氏道:“可常到院中来么?”院主道:“偶然到此,也不常到。”王氏问了明白,记着顾阿秀的姓名,就提起笔来,写一首《临江仙》词在屏上。词云:

少日风流张敞笔,写生不数黄筌 [黄筌——宋代成都人,以善画得名;所画翎毛,像活的一样。] 。芙蓉画出最鲜妍。岂知娇艳色,翻抱死生缘?粉绘凄凉余幻质,只今流落谁怜?素屏寂寞伴枯禅。今生缘已断,愿结再生缘!

院中之尼,虽然识得经典上的字,文义原不十分精通;看见此词,只道王氏卖弄才情,偶然题咏,那晓得中间缘故。谁知这画,却是崔县尉的手笔,也是船内被劫之物。王氏看见物在人亡,心中暗暗悲伤。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,但恨是个女身,又做了尼僧,一时无处申理,忍在心中,再看机会。却是冤仇当雪,姻缘未断,自然生出事体来。

那姑苏城里有一人,姓郭,名庆春,家道殷富,最肯结识官员士人,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。一日游到院中,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,又见上有题咏,字法俊逸可观,心中爱了,问院主要买。院主与王氏商量。王氏自忖道:“此是丈夫遗迹,本不忍舍;却有我的题词在上,中含冤仇意思,倘遇着有心人玩味词句,究问根由,未必不查出贼人踪迹。若只留在院中,有何益处?”因此就教师父卖与郭庆春。庆春买了这画,千欢万喜去了。其时有个御史大夫,姓高,名纳麟,退居姑苏,最喜欢的是书画。郭庆春因要奉承此人,故此愿出价钱,买这幅纸屏去奉献。高公看见画得精致,收了他的,忙忙然也未曾看着题词,也不查得款字,交与书童,分付:“且张在内书房中,待我慢慢观玩。”又一日,只见门首一人,手拿着草书四幅,插个标儿要卖。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,眼里看见,就不肯放过了,叫取过来。那人双手奉过。高公接在手一看:

字格类怀素 [怀素——唐代一个会写字的和尚,玄奘的弟子;以擅长草书得名。] ,清劲不染俗; 若列法书中,可载《金石录》 [《金石录》——书名,共三十卷,宋赵明诚撰。所录三代彝器及汉唐以来石刻凡二千种。] 。

高公看毕道:“字法颇佳,是谁所写?”那人答道:“是某自己学写的。”高公抬起头来看他,只见一表非俗,不觉失惊,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何处人氏?”那个人吊下泪来道:“某姓崔,名英,字俊臣,世居真州。以父荫补永嘉县尉,带着家眷,同往赴任。自不小心,为舟人所算,将英沉于水中,家财妻小,都不知怎么样了。幸得生长江边,幼时学得泅水之法,伏在水底多时,量他去得远了,然后爬上岸来,投一民家。浑身沾湿,身畔并无一钱,赖得这家主人良善,将干衣易换,款待酒饭,过了一夜,明日又赠盘缠少许,说道:‘既遭盗劫,理合告官,恐怕连累,不敢相留。’英问路进城,陈告在平江路案下,只为无钱使用,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。今听候一年,并无消耗。无计可奈,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。也是不得已之计,非敢自道善书。不意恶札上达钧览。”高公听他说罢,晓得是衣冠中人,遭盗流落,深相怜悯;又兼字法精好,仪度雍容,便有心看顾他。乃道:“足下既然如此,目下只索付之无奈。且留吾西塾,教我诸孙写字,再作道理。意下如何?”崔俊臣欣然道:“患难之中,无门可投,得明公提携,万千之幸。”高公大喜,延入内书房中,即治酒榼款待。正欢饮间,忽然抬起头来,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,正张在那里。俊臣一眼睃着,面色俱变,泫然垂泪。高公惊问道:“足下见此芙蓉,何故伤心?”俊臣道:“不敢欺明公。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。即是英自己手笔,只不知何处所得?”站起身来再看,只见上有一词。俊臣读罢,不觉惊讶道:“一发古怪!此词又是英妻王氏所作。”高公道:“怎么晓得?”俊臣道:“那笔迹从来认得。且词中意思有在,定是拙妻所作无疑。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,拙妇想是未曾伤命,还在贼处。明公推究此画,来自何方,便有根据了。”高公笑道:“此画来处有因,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,且未可泄漏。”是日酒散,唤出两个孙儿,拜了先生,就留在书房中住下。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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