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第3节
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郭庆春来,问道:“前日所惠芙蓉屏,是那里得来的?”庆春道:“买自城外尼院。”高公问了去处,别了庆春,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甚处得来,何人题咏的。王氏见来人问得蹊跷,即教院主细问道:“来问的是何处人?为何问起这些缘故?”当直的回言:“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,差来问取来历。”王氏晓得官府门中来问,或者有些机会在内,教院主把真话答他道:“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,就是院中小尼慧圆所题。”当直的把此言回覆高公。高公心下道:“只须赚得慧圆到来,此事便有着落。”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。隔了一日,又差一个当直的同两个轿夫,抬着一乘轿子到尼院中来。当直的对院主道:“在下是高府中管家。本府夫人,好诵佛经,无人作伴,闻知贵院小师慧圆了悟,愿礼请拜为师父,供养在府,不可推却。”院主迟疑道:“院中事体大小,都要他主张,却如何去得?”王氏闻得高府中来接,心中怀着复仇之意,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,寻出机会;又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,也说是高府,一发有些疑心,便对院主道:“贵宅门中礼请,岂可不去?万一推托,惹出事端,怎生抵当?”院主见说得有理,只得依从。当下王氏上了轿,一直的抬到高府。高公且未与他相见,竟引去入内室,去见夫人,就叫夫人留他房中寝宿。高公自到别房去了。夫人与他讲些经典,说些因果。王氏问一答十,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。闲中问道:“听小师父口谈,不是本处人。还是自幼出家的?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?”王氏听罢,泪如雨下,答道:“夫人,小尼果然不是本处,原是真州人。丈夫乃永嘉县尉,姓崔,名英。一向不敢把实话对人说。今在夫人面前,只索实告。想是无妨。”随把赴任到此,舟人盗劫财物,害了丈夫全家,自己留得性命,脱身逃走,幸遇尼僧留住,落发出家的说话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,哭泣不止。夫人见他说得伤心,恨恨地道:“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,天理昭彰,怎不报应!”王氏道:“小尼躲在院中一年,不见外边有些消耗。前日忽有人拿一幅画芙蓉,施于院中。小尼看来,却是丈夫船中所失之物,即向院主问施主姓名,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。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,正是船户姓顾的。而今真赃已露,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?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,作词一首,题于其上;后来被人买去了。前日贵府有人到院,查问题咏芙蓉下落,其实即是小尼所题。”口中便说,即向着夫人下拜道:“强盗只在左近,不在远处了,望夫人转告相公,替小尼查访。若是查得强人,伸雪冤仇,下报亡夫。相公、夫人,恩同天地了!”夫人道:“既有这些影迹,不难查访。且自宽心。等我与相公说就是。”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知。又道:“这女娘读书识字,心性贞淑,决不是小家之女。”高公道:“听他这些言语,与崔县尉所说正同;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;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;此正是崔县尉之妻无疑矣。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,且莫说破。”
那崔俊臣也屡催高公替他体访芙蓉屏的踪迹。高公只推未得其详,略不提起慧圆之事。高公又秘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住所在,平日出没行径;晓得强盗是真。却是居乡的官,未敢轻自动手。私下对夫人道:“崔县尉事,查得十有七八了,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。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,他日如何相见,好去做孺人?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。”夫人道:“这是正理。只是他心里不知丈夫在不在,如何肯长发改妆?”高公道:“你自去劝他,或者肯依也未可知。若毕竟不肯,我另自有话说。”夫人依言,来对王氏道:“吾已把你所言,尽与相公说知。相公道:‘捕盗的事多在我身上。’管取与你报冤。”王氏稽首称谢。夫人道:“只有一件。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,仕宦之妻,岂可留在空门,没个下落?叫我劝你长发改妆。你若依得,一力与你擒盗便是。”王氏道:“小尼是个未亡之人,长发改妆何用?只为冤恨未伸,故此上求相公做主。若得强盗歼灭,只此空门静修,便了终身,还要甚么下落?”夫人道:“你如此妆饰,在我府中也不为便。不若你留了发,认义我老夫妇两个,做个孀居寡女,相伴终身,未为不可。”王氏道:“承蒙相公、夫人抬举,人非木石,岂不知感?但重整云鬟,再施脂粉,丈夫已亡,有何心绪?况老尼相救深恩,一旦弃之,亦非厚道。所以不敢从命。”夫人见他说话坚决,回报了高公。高公称叹道:“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。”又叫夫人对他说道:“不是相公要你苦苦留发,其间有个缘故。前日因去查问此事,有平江路官吏相见,说旧年有一人告理,也说是永嘉县尉,只怕崔生还未必死。若是不长发,他日一时擒住此盗,查得崔生出来,此时僧俗各异,不好团圆,悔之何及?何不权且留了头发,待事体尽完,崔生终无下落,那时任凭再净了发,还归尼院,有何妨碍?”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,心里也疑道:“丈夫从小会泅水,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,或者天幸留得性命,也不可知。”遂依了夫人的话,虽不就改妆,却从此不剃发,权扮做道姑模样。又过了半年,朝廷差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,来按平江路。这御史原是高公旧日属官,吏才精敏,大有风力;到了任所,先来拜望高公。高公把这件事秘密托之,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,都细细说明白了。薛御史谨记在心,自去行事,不在话下。
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日夜,一觉直睡到天明,醒来不见王氏。明知逃去,恐怕形迹败露,不敢明明追寻。虽在左近打听两番,并无踪影。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,只得隐忍罢了。此后一年之中,也曾做过十来番道路。虽不能如崔家之多,侥幸再不败露,甚是得意。一日,正在家欢呼饮酒。只见平江路捕盗官,带着一哨官兵,将住居围住,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,顾阿秀是第一名强盗,其余许多名字,逐名查去,不曾走了一个。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,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,并盗船一只,即停泊门外港内,尽数起发到官,解送御史衙门。薛御史当堂一问,初时抵赖,及查物件,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,尚在箱中,赃物一一对款。那御史将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,念与他听,方各俯首无词。薛御史问道:“当日还有孺人王氏,今在何处?”顾阿秀等相顾,不出一语。御史喝令严刑拷讯,顾阿秀招道:“初意实要留他,配小的次男,故此不杀。因他一口应承,愿做新妇,所以再不防备。不期当年八月中秋,乘睡熟逃去,不知所向。只此是实情。”御史录了口词,取了供案,凡是在船之人,无分首从,尽问成枭斩死罪,决不待时。原赃照单给还失主。御史差人回覆高公,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,交与崔县尉。俊臣出来一一收了,晓得敕牒还在,家物犹存,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,连强盗心里也不知去向了,真个是渺茫的事。俊臣感新思旧,不觉痛哭起来。有诗为证:
堪笑聪明崔俊臣,也应落难一时浑。 既然因画能追盗,何不寻他题画人?
元来高公有心,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,并不曾提起题画之人,就在院中为尼,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,妻子却无查处,竟不知只在画上可以跟寻踪迹。当时俊臣痛哭一场,想道:“既有敕牒,还可赴任,若再稽迟,便恐有人另补,到不得地方了。妻子既不能见,留连于此无益。”请高公出来拜谢了,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出。高公道:“赴任是美事;但足下青年无偶,岂可独去?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,娶了一房孺人,然后夫妻同往,也不为迟。”俊臣含泪答道:“糟糠之妻,誓愿白头相守。今遭此大难,流落他方,存亡未卜。然据着芙蓉屏上题词,料然还在此方。今欲留此寻访,恐事体渺茫,稽迟岁月,到任不得。愚意且单身到彼,差人来此揭榜文,四处追探,拙妇是认得字的,传将开去,他若闻得,必能自出。除非忧疑惊恐,不在世上了。万一天地垂怜,倘然留在,还指望伉俪重谐。深感明公恩德,虽死不忘。若别娶之言,非所愿闻。”高公听他说得可怜,晓得别无异心,也自凄然道:“足下高谊如此,天意必然相佑,终有完全之日。吾安敢强逼?只是相与这几时,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,然后起程。”次日,开宴饯行,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,与一时名士毕集,俱来奉陪崔县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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