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卷 逞钱多白丁横带 第3节
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住。茅舍中破锅、破灶、破碗、破罐,尽多撇下。又吩咐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。次日搬过了行李,下了舱口停当,烧了利市神福,吹打开船。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,志气轩昂。七郎不曾受苦,是一路兴头过来的,虽是对着母亲,觉得满盈得意,还不十分怪异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,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,不知身子几多大了。一路行去,过了长沙,入湘江,次永州,州北江边,有个佛寺,名唤兜率禅院。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,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,围合数抱,遂将船缆结在树上,结得牢牢的,又钉好了桩橛。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。从人撑起伞盖跟随伏侍。寺僧见是官员,出来迎接送茶,私问来历。从人答道:“是见任西粤横州刺史。”寺僧见说是见任官,愈加恭敬,陪侍指引各处游玩。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,只是磕头礼拜,谢他覆庇。天色晚了,俱各回船安息。黄昏左侧,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。须臾之间,天昏地黑,风雨大作。但见:
封姨逞势,巽二 [巽二——唐人神怪故事:巽二好饮酒,以美酒献给他,马上就可刮起风来。(见《幽怪录》)] 施威。空中如万马奔腾,树杪似千军拥沓。浪涛澎湃,分明战鼓齐鸣;圩岸倾颓,恍惚轰雷骤震。山中猛虎啸,水底老龙惊。只知巨树可维舟,谁道大风能拔木。
众人听见风势甚大,心下惊惶。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,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,生根得牢,万无一失。睡梦之中,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。原来那株槦树,年深日久,根行之处,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;又且长江巨浪,日夜淘洗,岸如何得牢?那树又大了,本等招风,怎当这一只狼犺的船,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,风打得船猛,船牵得树重,树趁着风威,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,豁喇一声,竟倒在船上来,把船打得粉碎。船轻树重,怎载得起?只见水乱滚进来,船已沉了。舱中碎板片片而浮。睡的婢仆,尽没于水。说时迟,那时快;艄公慌了手脚,喊将起来。郭七郎梦中惊醒。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,与同艄公,竭力死拖住船缆,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,搁得住。急在舱中水里,扶得个母亲,搀到得岸上来,逃了性命。其后梢人等,舱中什物行李,被几个大浪泼来,船底俱散,尽漂没了。
其时深夜昏黑,山门紧闭,没处叫唤,只得披着湿衣,三人捶胸跌脚的叫苦。守到天明,山门开了,急急走进寺中,问着昨日的主僧。主僧出来,看见他慌张之势,问道:“莫非遇了盗么?”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,说了一遍。寺僧忙走出看,只见岸边一只破船,沉在水里,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了,吃了一惊,急叫寺中火工和尚人等,一同艄公,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,俱被大浪打去,没得一些处。连那张刺史的告身,都没有了。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,安住老母,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,等所在官司,替他出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,还可赴任。计议已定,有烦寺僧一往。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,果然叫人去报了。谁知:
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,看见杀儿掠女,惊坏了再苏的;怎当夜来这一惊,可又不小;亦且婢仆俱亡,生资都尽,心中转转苦楚,面如蜡柤,饮食不进,只是哀哀啼哭,卧倒在床,起身不得了。七郎愈加慌张,只得劝母亲道:“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’虽是遭此大祸,儿子官职在,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。”老母带着哭道:“儿,你娘心胆俱碎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,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?就是你做得官,娘看不着了!”七郎一点痴心,还指望等娘好起来,就地方起个文书,前往横州到任,有个好日子在后头。谁想老母受惊太深,一病不起,过不多两日,呜呼哀哉,伏惟尚飨。七郎痛哭一场,无计可施,又与僧家商量,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。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,晓得是真情,毕竟“官官相护”,道他是隔省上司,不好推得干净身子。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,又重重赍助他盘缠,以礼送了他出门。七郎亏得州牧周全,幸喜葬事已毕,却是丁了母忧,去到任不得了。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,渐渐怠慢,不肯相留。要回故乡,已是无家可归。没奈何,就借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,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。却是囊橐俱无,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。日吃日减,用不得几时,看看没有了。那些做经纪的人,有甚情谊,日逐有些怨容起来,未免茶迟饭晏,箸长碗短。七郎觉得了,发话道:“我也是一郡之主,当是一路诸侯。今虽丁忧,后来还有日子,如何恁般轻薄?”店主人道:“说不得一郡两郡,皇帝失了势,也要忍些饥饿,吃些粗粝,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?就是官了,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,怎么该供养你?我们的人家,不做不活,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。”七郎被他说了几句,无言可答,眼泪汪汪,只得含着羞耐了。再过两日,店主人就寻吵闹,一发看不得了。七郎道:“主人家,我这里须是异乡,并无一人相识可归,一向叨扰府上,情知不当,却也是没奈何了。你有什么觅衣食的道路,指引我一个儿。”店主人道:“你这样人,种火又长,拴门又短 [种火又长,拴门又短——比喻不成材、没有用的意思。] ,郎不郎秀不秀的,若要觅衣食,须把个‘官’字儿搁起,照着常人佣工做活,方可度日。你却如何去得?”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,气忿忿地道:“我也是方面官员,怎便到此地位!”思想:“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,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,定然有个处法。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?”写了个帖,又无一个人跟随,自家袖了,葳葳蕤蕤 [葳(wēi)葳蕤(ruí)蕤——葳蕤,本是草木叶子下垂的样子;借喻人的精神萎缩不振的样子。] 问到州里衙门上来递。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,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,连帖也不肯收他的。直到再三央及,把上项事一一分诉,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,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,方才肯接了进去,呈与州牧。
州牧看了,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,道:“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!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,又看上司体面,极意周全他去了,他如何又在此缠扰?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,多是光棍假装出来骗钱的,也未可知。纵使是真,必是个无耻的人,还有许多无厌足处。吾本等好意,却叫得引鬼上门。我而今不便追究,只不理他罢了。”吩咐门上不受他帖,只说概不见客,把原帖还了。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,却又想回下处不得;坐在衙门上,守他出来时,当街叫喊。州牧坐在轿内问道:“是何人叫喊?”七郎口里高声答道:“是横州刺史郭翰。”州牧道:“有何凭据?”七郎道:“原有告身,被大风飘舟,失在江里了。”州牧道:“既无凭据,知你是真是假?就是真的,赉发已过,如何只管在此缠扰?必是光棍!姑饶打,快走!”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。乱棒打来,只得闪着身走开来,一句话也不说得,有气无力的,仍旧走回下处闷坐。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,故意问道:“适才见州里相公,相待如何?”七郎羞惭满面,只叹口气,不敢则声。店主人道:“我叫你把‘官’字儿搁起,你却不听我,直要受人怠慢。而今时势,就是个空名宰相,也当不出钱来了。除是靠着自家气力,方挣得饭吃。你不要痴了。”七郎道:“你叫我做甚勾当好?”店主人道:“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?”七郎道:“我别无本事,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,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,尽晓得些。”店主人喜道:“这个却好了。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,尽有缺少当艄的。我荐你去几时,好歹也觅几贯钱来,饿你不死了。”七郎没奈何,只得依从。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当艄度日。去了几时,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。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,晓得他前项事的,就传他一个名,叫他做“当艄郭使君”。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,便指名来问郭使君。永州市上编成一只歌儿嘲他。这歌名《挂枝儿》,道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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