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海上花列传》 > 【附录】太仙漫稿 > 第2节

【附录】太仙漫稿 第2节

虢夫人惊悸失措,顾令家人经纪车马,而家人离散,无一存者,仅得一病马与薄笨车于厩。虢夫人挈念奴、永新坐其中,而胄为御,出延秋门,望见千乘万骑,掩映于长林丰草间,隐隐翠华在焉。

胄从之,濒及之矣,忽有羝羊崛起于道左,千百维群,角触蹄啮,蹂躏冲突,如风雨之飒沓,如波涛之砰湃,马蹶车覆,不知所为。胄见有持节而指麾于后者,似是苏武,姑号救焉。苏武亦望见之,曰:“是吾儿也。”以节驱羊而羊退。

胄稍定返顾,则已失虢夫人,复泣而求拯于苏武,武许诺。然而金鼓之声,旌旗之色,又皇然起矣。向所望见之千乘万骑皆倒戈浴血,望风反奔,高力士披发徒跣,掖翠华而东窜。其后有追者,然非安禄山,乃太子丹与荆卿也。胄呼之不应,赴之不及,一时镞矢丛集,血飞肉薄,刀光一挥,身首异处。胄自谓死矣,而不知非死也,梦也。徐起审视,万籁俱寂,一鸟不鸣,日色亭午矣。

顾胄自是不得寐,寐则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,不知凡几:或从苏武牧羊而为匈奴拘囚,或从高力士扈从明皇而为安禄山合围,或从荆卿奉太子丹与章邯决战于城下。虽遇虢夫人、念奴、永新,惟相与诉告恸哭,牵率奔走而已,欲求一夕之少休息而不可得也。

胄既厌苦之而不能绝,方其流离颠沛,飘忽飞扬,虽知为梦,而若有甚不容已者,必至奇危绝险,计无复之,而后得救;然得救矣,而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如故也。最后至一处,前阻于河,后迫于兵,几不免,幸有一渔舟渡之,追者无如何。

胄登彼岸,惊定而喜。喜其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,俨然别一天地。偶得一山而登之,山上楼阁高下,鳞次栉比,中有二人,葛巾鹤氅,手执麈尾,对坐围棋。胄观焉,局罢而胄亦醒,神志闲逸,得未曾有。

胄私念此必谢傅东山也。其黑甜乡之“桃花源”乎?比再至,则东山无恙,围棋未终。胄方隐谢傅身后,乃有一骑周驰而呼于山下,曰:“秦兵且至!”谢傅失色,投袂而起,胄将乘间逸去。而明皇、荆卿、苏武各帅所部,围之数重,旗戟林立,戎马潮涌。胄为所掠,转战奔走于其间,积恐怖、焦劳、哀痛、迫切诸苦恼而病,病且殆。沙弥劝其皈佛祈福,胄念良是,稽首观音座下,愿持斋诵经以求免于厄。

祷毕,果见大士丈六金身与善财、龙女降自天际,诏胄曰:“妖深矣,不治且祸尔!”遂檄召冥王判官为将军部其下,牛首马面者为队长,帅十八地狱饿鬼,轮叉掉斧以伐妖。妖氛炽甚,谢傅合明皇、荆卿、苏武等亟肆多方以为战。散而复集,去而复来,惝恍离奇,不可方物。胄益炫惑瞀乱,病如故,梦亦如故。

既而病大渐,自度不起,但恨祟我者不知为何妖,爰诣主僧,具以实告。僧大笑曰:“是非妖也,尔也!妖可治,尔之妖不可治!当尔之目无所视,耳无所听,心无所思,魂无所营也,尔固莹然如玉,湛然如水,寥然廓然如太虚,安所得妖而祟之?尔乃以视听思营与画为缘,日构一画中之人物、事实、景象而属目焉,倾耳焉,动其心以及其魂焉,为之欣戚爱憎喜怒哀乐,至于颠倒起灭,倏忽变幻,而不能以自主,于是乎有妖。然而是妖也,生于尔之耳目心魂,借尔之视听思营以豢养之,尔又从而喜怒、爱憎、欣戚、哀乐以授之柄而假之术,非尔之妖而何?尔将遁逃于东山,是入妖之所居而以为去妖也;尔将求助于大士,是学妖之所为而以为胜妖也。有是理乎?然则所以治尔之妖者,尔自知之矣,尔自能之矣。”

僧之言未毕,而胄乃蘧然觉,霍然愈。

和尚桥记

余友曹子甡孙,自郾赴新郑,道经长葛之孝子桥。或曰:是和尚桥也。盖乾隆末年,里有郭孝子为和尚筑是桥云。

孝子幼丧父,母与某寺僧有私。孝子数几谏,母内自惭,然不能绝。孝子知母之不能绝僧也,阴禁不令通。僧故善媚,捧匜沃盥,惟母所欲;母亦昵事僧,无所不至。自绝僧后,母日思望,居不安,食不饱,寝以成疾。孝子惧,反招致僧以奉母,而母始瘳。

里故郑地,溱洧环村北,阻僧所居寺。僧祁寒夜来,不免厉揭;既就孝子家宿,胫股若冰雪。母谓僧为己故,益痛惜之,自以腹熨贴令暖,齿震有声,闻于孝子。孝子曰:“吾之忍而出此者,凡所以为母也。今若此,不为之所,且重得疾。”于是鸠工作桥。“孝子桥”以是名。他村相谩者,乃曰“和尚桥”。

既而母卒,孝子既哭而息,仰天叹曰:“吾之忍而出此者,凡所以为母也。母今死矣,吾将有以报吾父。”乃以讽经召僧。僧至,即灵前手刃之,首官请罪。官廉得情,拟流三年。呜呼!孝矣。

一说:僧即孝子父。父故无赖,以事遣戍,祝发而逃。孝子请返初服,不许,然犹时归家信宿,孝子阴卫护焉。桥当孔道,名济众桥,孝子借其家财以筑之,非有他也。

段倩卿传

金陵大姓钮氏无子,惟一女,花冠绣褓,珍若拱璧;七岁,剧于门前,为拐儿所掠,徙卖武陵显宦樊氏。樊夫人御之虐,鞭挞炮烙无完肤。樊戚段夫人怜女慧,乞为养女,命名倩卿,教之诵诗,一过辄了了,十二岁作《西湖赋》,凡五千言,才标艳帜噪戚里。

樊夫人悔且妒,为其侄闻人某求婚于段。闻故暴横无赖,段夫人婉谢之。既而适邑名士项子才,项亦宦族,家中落。倩事姑惟孝,治事惟勤,闲与子才唱和,则钩心斗角不肯让。子才尝有事姑苏,口占一诗留别。倩立答之,叠和至四十馀章犹未已。子才对案挥毫,倚装不发,舟子促之三,始大笑出门去。倩复遣苍头追赠一章挑之,子才不能答。

闻涎倩艳,从子才游,微讽子才出妻。子才怒,叱绝之。闻大惭,诬告项氏为白莲教乱党,系子才狱。倩令苍头谓子才曰:“郎为妾故至此,妾心何安!幸谢郎,毋以妾为念。”夜引练带自经。婢觉,奔告项夫人,急解救始苏。

闻与狱吏谋,必杀子才以绝倩望。倩闻,捶胸惨痛,饮卤汁升许,涕泣拜辞项夫人曰:“媳妇不死,郎祸未艾,婆婆可怜,乞舍媳妇急救郎!”项夫人大惊曰:“媳妇何得造次,当别自议。”毒发,奋身自掷,十指挝地,血濡缕,然竟无恙。

俄闻子才瘐死狱中。倩曰:“天乎,吾不能复生矣!”趋赴井。项夫人追抱之,曰:“媳妇苦矣,独不为婆婆少缓须臾耶?”倩不得已,强起治丧,誓事姑以终馀年。闻亦无如何也。

期月,项夫人有侄邵某来谒姑,因留信宿。邵亦名士,钦倩志节,作《烈妇行》献倩。倩感甚,答一绝鸣谢。由是唱予和汝,诗筒如织,婢疲于奔命,文心相交,固结莫解,间杂俳谐,无猜无忌。邵将行,作《文君篇》,以相如自况。倩惶惑不能自持,乘夜逾垣从邵遁,留书谢项夫人。项夫人焚其书,讳不究。

邵挈倩入都,道出兖州,白莲教揭竿煽乱,齐、豫响应。逻骑掠倩并缚邵,献其魁。邵泥首乞命,倩怒,戟指大骂,嚼舌血喷魁面,魁令骈斩之。倩且行且骂,回顾邵战栗状,叱之曰:“若枉男子,贻妇人羞,吾悔识若矣!”

邵既杀,忽传魁令,赦倩畀韦将军。即为群婢媪拥入一院落,修篁丛柳,回廊曲池,别一天地。婢媪添香送茗,杂沓左右。

顷之,传呼将军来,履声橐橐。将军者戎服入,望倩遥拜,且曰:“齐、豫间峨博冠带麾下者何限,独一女子抗节不屈,愧杀哉!”倩他顾不答。将军叱婢媪出,自言韦姓,彦名,备官总镇。“彦不难一死以报国,顾寂寂者所不甘耳,宁隐忍以求济吾事,皇天后土,实鉴此心。夫人胆略智勇,管见一斑,天殆假手于夫人以靖国难,彦得附夫人之骥尾,蔑不济矣。夫人岂有意乎?”倩度韦无他,问计安在。韦耳语良久。倩诺,歃血定议。
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