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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录】太仙漫稿

《太仙漫稿》是作者的传奇小说,虽不脱当时流行的文言笔记小说的窠臼,但构思、意致已较新颖,对研究作者创作思想和了解当时社会思潮有参考作用,故收作附录。此外,还辑集了几则有关作者作品的资料,供读者参考。

例言

或谓阅《段倩卿传》,须待之两月之久,未免令阅者沉闷否?余曰不然。间尝阅说部书,每至穷奇绝险,即掩卷不阅,却细思此后当作何转接,作何收束?思之累日而竟不得,然后接阅下文,恍然大悟,岂不快哉!又尝阅至半篇,逆料此文转接收束自当如是云云,不料下文竟有大不然者,则尤快之不暇,又何沉闷之有。

小说始自唐代,初名“传奇”。历来所载神仙妖鬼之事,亦既汗牛充栋矣。兹编虽亦以传奇为主,但皆于寻常情理中求其奇异,或另立一意,或别执一理,并无神仙妖鬼之事。此其所以不落前人窠臼也。

昔人谓画鬼怪易,画人物难,是矣。然鬼怪有难于人物者,何也?画鬼怪初时凭心生象,挥洒自如;迨至千百幅后,则变态穷而思路窘矣。若人物,则有此人斯有此画,非若鬼怪之全须捏造也。故予作漫稿,征实者什之一,构虚者什之九。

陶胄妖梦记

中州名士陶胄,以寇乱毁其家,流徙邯郸,赁居大觉寺观音阁,嗒然无与为侣,日就僧两餐,退则高枕而卧。阁上几一、榻一,青箱外无长物。两壁绘地狱变相,鬼物狞恶。中供观音宝座,高尺有咫;座后屏风六扇,绘故事:一为“易水荆卿”,一为“东山谢傅”,一为“温泉杨妃”,一为“海上苏武”,其中二扇为观音所蔽,不可见。

胄常仰首注目,颠倒冥想。一日,昼寝未熟,倏觉身栩栩然飞上屏风,四顾六街三市,对霤连甍,车如水,马如龙,士女如云,且骇且喜。信步游瞩,过一酒家,有轰饮者,窥之面善,既而悟为荆卿。其隅坐者高渐离也,秦武阳坐其下。

胄方徬徨,荆卿遽招手,纳胄上坐。高渐离飞一觥来,胄立尽之。秦武阳起,自著犊鼻裈当垆炙彘肩,擘一肘掷胄令啖。酒酣耳热,脱帽露顶,秦武阳复作夜叉舞,荆卿挥手呜呜歌,高渐离击筑和之,相与大笑乐甚。忽酒家胡仓皇报曰:“章邯引军三十万压城下矣!”众愕然出视,则妇孺号哭,老弱奔窜,阖市鼎沸。一骑传呼:“太子来。”旌斿羽葆,拥一冠玉少年驰而过。荆卿、高渐离、秦武阳皆仗剑从去。

胄无所归,遥望烽火照城阙,戈矛如林,蔽山而下,惶急失足,踣而寤,身卧故榻,鼓声咚咚犹在耳。起坐谛听,则沙弥叩关呼胄晚餐也。初谓妖梦,不甚措意。既饭而寝,觉有人促之起,曰:“夫人宣召陶学士。”

胄不解所谓,惘惘从之。但见鸟啼花落,日丽风和,万户千门,迷不知处。视其人,乃中官,似相识者。俄睹殿宇,上接云汉,朱门洞开,碧幌高卷,六七侍女望见,曰:“陶学士来矣。”争入禀白。中官辞而退,令胄待命于阶下。

须臾,侍女传夫人命,引胄入。夫人年二十许,明珰翠羽,珠翘四垂,秾艳庄严,倾绝一世。胄伏地拜谒,夫人微笑顾侍女。侍女奔走设席,粉黛云从,脍炙雾沛,引胄坐夫人肩下。胄惶恐辞不敢,夫人又笑,侍女强曳之,乃坐。

酒三行,侍女出斗巵,教胄为夫人寿。胄捧巵战栗,失手坠地,惭惧跪谢。夫人益怜之,命勿加罪。因罢酒,侍女引胄过别室盥漱。胄私问夫人何人,侍女曰:“嘻!虢夫人而不识也?”胄始悟向之中官为高力士,问之良确。又问:“夫人召我何意?”侍女摇首曰:“不知。”再问,则皆走且笑曰:“谁谓学士 騃 ,亦乔作懵懂人赚人语!”

会一侍女坌息奔至,众乃推胄曰:“去!去!”谑浪而出,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缦回缭曲以达于洞房。侍女止帘外,胄逡巡入,微窥夫人,相隔一绛罗帐,濛濛如笼朝雾。喘息初定,蹑足登床,心摇摇不复可制,既而寐,寐而觉,旭日曈曈满窗矣。布衾角枕,安所得虢夫人。起视屏风,所谓虢夫人者,目欲笑而口欲言,酷肖所见。私幸奇遇,虽梦亦得,秘之不以告人。

日既晡,坐而假寐,欲续前梦。初无所得,久之,乃若踽踽行旷野,黄沙漫漫,愁云翳天日。奄至一城,牛首马面者森列门内,胄骇而退。一鬼卒捽之入冥府,伏墀下,仰见冥王坐殿上,面铁色,旁判官捧册进,呼胄问姓名讫,即命付“油铛狱”。胄大呼无罪,判官笑置不理。

鬼卒驱胄去,见铁床方丈,炽火其下。先有一人锻其上,宛转叫号,竟体焦烂,皮片片粘床面。既而捉之下,挞胄使登。胄哀啼觳觫,却不前。鬼卒怒,以巨叉刺其腰,捺之于床,心肺煎灼,精血沸腾,块然一身,伸缩无地,然苦不得死。顷之,亦取下,鬼卒复驱之见冥王。冥王命付“转轮”。

胄启判官,愿投生虢夫人为儿。判官笑曰:“毋多言,畀尔好去处。”一鬼卒出皮囊如五石瓮,张其口向胄;一鬼卒擒胄倒掷于囊中而缄之。薅恼迷闷,殆不可过,极力摆扑,囊破头脱,始闯然堕,即有人提而绷于怀中,自顾已为婴儿。仰而睇其母,貂冠狐氅,不知谁何。隅坐而执烛者,须眉皓然,左手杖节,节旄飘零如蝴蝶,盖苏武云。

胄大恨,不乳而号。武哺以酪浆,勿纳。其母呜拍令卧,胄遂首触其母之怀,号不止。闻其母絮絮语,若咎武之卤莽者。武不服,而数其母不善视儿。其声嘈杂,颇不耐之。又若有牵其臂而摇之者,胄嗔甚,夺臂殴之,不意所殴者非苏武,乃沙弥方呼胄晚餐。问胄:“得毋梦魇耶?乃喁喁作声何也?”

胄惨淡而起,嗟讶久之。是夜,心惕惕然恐其复梦,不敢寝。旦而倦甚,姑试隐几,则城垣俨然,金书“酆都狱”三字,精光照目,骇极反奔,乃又苍莽无际,不知所之。忽恍然悟曰:“此乃梦,非真境。”于是存神定想,自谓已醒,回顾酆都狱,城垣犹是也,而金书三字乃“华清宫”耳。遂大喜,翻咎向时之误,款步径入,意虢夫人当在是。历门数重,直抵寝殿,阒其无人。胄惧,踯躅不进,闻娇莺声出于绮疏,曰:“甚个莽儿郎,敢大胆犯宫禁!急捉勿失!”左右夹室趋出七八内侍,缚胄而掷诸地。即有高髻袍裤者纷然来,或唾之,或蹴之,相视而笑。

胄虽不识,试呼“念奴姐救我!”众闻而大哗,且为念奴羞。念奴愠曰:“谁以若为弟而姐我!”倒持麈尾击胄尻,胄瞑其目而呻。念奴曰:“诈也!”击益急。众劝曰:“不如付高公扑杀此獠。”立闻传呼高公。高公一见,惊曰:“安得唐突陶学士!”亲解胄缚而起之,曰:“莫怕,莫怕。”

胄识为高力士,且愧且谢。高力士命小黄门送陶学士诣虢夫人第,胄感甚,遂别高力士从小黄门行。然耳边闻沙弥呼胄早餐,其声近而逼。胄故不应,而心急足违,蹇沥濡滞。小黄门行益迅,瞬息不见,惟见己身犹在观音阁中。胄愤怒,叱沙弥去,返而觅枕中秘,窅然无所睹矣。胄念:“此自吾精诚未至,非虢夫人遐弃我也。”遂凝聚调摄以致之。

翌旦,有鼠出于观音座下,跳踉奋啮。胄恐伤丹青,撼屏风而惊之。鼠遁入屏风后,作小语问曰:“谁耶?”似是念奴声。又曰:“莫理他。”则虢夫人声也。胄亟自陈:“我陶学士。盍度我?”遂见屏风上有门訇然开,虢夫人援之手以登,念奴犹嬉笑于其侧。

胄直前拥虢夫人,夫人诃曰:“急色儿乃敢尔!”胄谢曰:“好梦不时有,惧或失之,宁获戾耳。”念奴曰:“ 騃 学士煞可哂,真也而以为梦。”胄尚不信,洎乎缱绻绸缪,确似真者,醒而忆之,历历可记。胄喜极,日与虢夫人相期于梦中,殊自得也。

会虢夫人初度,张乐开宴,念奴引永新见胄,极歌舞以相娱。未终阕,乃见高力士排闼入,曰:“祸事,祸事!安禄山反于渔阳,上皇西幸巴蜀,速扈驾毋悮!”言毕竟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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