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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录】太仙漫稿 第4节

韦留四月馀,将行,愁叹于倩侧。倩知之,沃碧玉斗酌韦,曰:“生平三五知己,惟君在耳。我不能往,君不能来,不知何时复得相见!”相对凄怆,惨不成欢。明日,倩出千金壮行色,又脱汗衫亲着韦,泣而曰:“见衫如见我也。”韦既去,倩不复饮酒。

嗣宗捷礼部,报至家,项夫人大喜,而倩终忽忽若有所失。嗣宗寓京邸,耽狎邪游,沙不能禁。明年南宫报罢,恋恋不欲归,沙密书告倩。倩怒,遗书责之曰:“若父不幸早世,若煢煢鲜兄弟,若祖母暨母惟若是赖。祖宗之灵,如天之福,一举及第,若乃逾闲荡检,为门户忧。若即不自爱,独不念若母乎?独不念若祖母乎?且若犹记九岁时篝灯读《春秋》不熟,若母不忍若勤苦,纺绩佐若课,夜夜闻乌啼声,若祖母寝不安席,五夜虑若饥,自起炊饼啖若乎?”

嗣宗得书感泣,即日束装从沙归,拜见祖母,趋母所,伏地捧倩足痛哭,陈悔悟状。倩亦泣而慰藉之,又急为缔姻于御史涪州尹大受之女。

嗣宗年十八,恩科捷南宫,入翰林,请旨归娶。新妇尹姑,婉丽亦能文,事倩如母。明年,举一雄,名曰祖荫,祝项夫人也。

嗣宗服官都中,时周尚书声势烜赫,尹大受其门下士,嗣宗夤缘拜小门生,且为祖荫求婚其女孙,遂以尚书力迁给事中。于是倩以田宅、钱货、丁口簿籍付尹姑,曰:“吾今含饴弄孙,不复关家政矣。”

尹姑既受命,倩日唤撮弄、般运、角觝、评话、弹词等杂剧演阶下,抱祖荫凭栏观听,以自消遣,既而弃去,萧然有远游之志。乃裹粮襆被,从一赤脚婢,篮舆入峨嵋。抵山趾,舍舆而步,扪萝攀葛,如猱而升,历八九峰。潺潺者泉,清澈鉴眉目;谡谡者松,如夭矫龙奋爪攫拿。日暮,聚落叶展襆卧崖畔。夜半,忽闻千军万马,崩腾砰湃,倏飒冲突而至,惊起四顾,则残月隐林隙,鸟鹊不飞,寻其声起山下,风过而峡鸣也。

倩乐,蹴婢,鼾不起,自徬徨久之。东方白矣,天光霼然,大雾蓊起,拉婢登崖,出雾背者三尺。云族四出,往来匼匝,浩浩渺渺,一望千里。婢跃舞大叫,倩怪问,婢曰:“如此好天地,那得不令奴欢喜!”倩大笑。

日出雾消,望见最高峰瀑布一道界其腰,倩指曰:“此必佳境。”婢欣然去,峰嵸巃,循级而上,倩足及婢肩,峰半,磴愈仄,受足不一尺,扪壁禹步,造其巅。东望蜀江一线,环绕如襟带;西望倮僰诸蛮在咫尺间,而向来诸峰皆?嵝矣。婢曰:“有村落焉,炊烟缕缕不绝。”倩曰:“树也。”婢曰:“有怪兽焉,狰狞踞前峰上。”倩曰:“石也。”婢曰:“有浮屠焉,突兀插天际。”倩曰:“峰也。”千态万状,目不暇给。夕阳在树,犹依依不忍去。

忽闻松篁间窸窣作声,倩与婢回首愕顾。突一老僧曳杖出,见倩合十曰:“娘子无恙,亦识老僧否?”倩视僧非他,乃白莲教主,惊悸失措,支吾久之,始作喜状曰:“闻大王捐躯靖难,今尚在人间耶?”僧笑曰:“娘子饥矣,盍顾我。”

倩不得已,从去。峰回磴转,一石室方丈,土灶支岩,獐兔熟矣;瓦罂挂壁,白酒湛然。僧席地中坐,令倩与婢分左右坐,各饱啖讫。僧掀髯曰:“老僧待娘子久矣,幸为老僧了一劫。”倩问:“何谓也?”僧曰:“老僧惑图谶,奋袖田亩,纵横半天下,罪戾滋重,晚盖靡及,愿伏斧锧以谢天下。”遂出佩剑,血腥犹莹莹然,自伸颈令倩刺。倩骇曰:“大王修真了道,徜徉天年,此亦英雄末路之所为,何至求死妇人,为天下笑。”僧曰:“此非娘子所知。娘子爱我者,娘子一挥手,则老僧受赐多矣。”倩受剑,终忸怩谢不敢。僧哂曰:“娘子辣手安在,乃不能决一降王之头?”倩闻言,爽然若失,因出尺帛蒙僧面,始掣剑而刺之。

僧既死,趺坐不仆。婢猬缩阶下。倩出视,月东升矣。鬼啸猿嗥,凄动心魄,呼婢舁石,实其室令满,而以剑刻石题姓名,皇皇终夜,哭拜而别。

倩颡泄如雨,面无人色,急与婢寻径归。至家,又恍惚不宁者累日。红儿乘间进巵酒,倩饮而醉,醉而卧,陶然乐之。

会韦书来,遗倩熊掌驼峰,豹胎猩唇。倩按《食谱》自燔炙而餍饫之。惜酒不得佳者,令干仆四出求名酒;且厚赏渔者,猎者,令时献水陆异味。倩谓:“八珍浪得名耳,独鱼为上上品,酒则锦江春第一,小蜂蜜和蔗浆次之。”倩又私语红儿曰:“吾夜梦大王冕旒迎我而笑,又梦老僧舞剑山中。吾闻佛家有忏悔法,吾将持《多心经》矣。”遂屏荤酒,朝暮喃喃诵《多心经》。暇则摭拾羲、轩时事,作说部一百回,复改纂生平诗文,自序付梓,题曰“段倩卿全集”若干卷,“别编诗馀”八卷,“传奇”四种,“鸟兽虫鱼谱”十六卷,“随笔”二十四卷,命阿兰、尹姑分校。

忽祖荫以惊风一夕殇,尹姑哭告倩。倩急摇手戒家人弗声,潜瘗诸屋后蔬圃,别取钱升三岁儿,令尹姑抚字之为祖荫。因资遣钱媪一家归粤。

尹姑以痛儿病,倩别命沙续校。而倩亦病,心摇摇如悬旌,面赤吻燥,夜不能寐。沙与兰侍汤药,犹坐床侧校不辍。倩怜之,病少间,令沙值寝,修旧好也。洎乎全集刊竣,倩覆勘不当意,曰:“是乌足以为吾重!”遂束高阁,咄咄不乐。红儿谏曰:“人生行乐耳,自苦奚为哉?”因以铅汞之说进于倩,倩笑置之。沙亦曰:“灶下黑奴,天后之薛怀义也,弃置不御,亦可谓暴殄天物也已!”

倩色动,夜令红儿引黑儿入闼,一接大悦,谓沙曰:“吾乃今而后知天地之大也。”沙曰:“何谓也?”倩曰:“星辰日月之流行,雷雨风云之变化,以至三江之浩荡,五岳之崔巍,蓬莱、弱水之缥缈迷离,可望而不可即者,莫不于枕籍间得之矣!”沙叹曰:“旨哉斯言!”

于是倩筑室于蔬圃隙地,居诸婢之能歌者,使凝妆倚门诱少年为乱,择壮伟进于倩。倩次第其上下床,上者禁脔不得近,下者泽及诸婢。荒淫期年,髓枯肌槁,神志瞀乱,昼夜不得眠,医者辞不药。倩知疾亟,检服御珍玩赠少年歌婢而遣去之,飞书都中呼嗣宗归,命之曰:“善事若祖父母,勿哀毁灭性,贻九原忧。”再命曰:“割某庄田八百亩,建成都书院;发某典钱三千万,赈济豫饥民。此二大事,谨志之。”三命曰:“必葬我峨嵋山麓,植梅花万株墓道间,勿惑堪舆,勿延僧道。”遂以某月日疾终内寝。

姑项夫人哭之恸。子嗣宗躃踊号啕,缞麻卧苫块。媳尹姑、女阿兰伏灵帏啜泣。孙祖荫呱呱膝下。婿沙长甫泪如血。一家内外上下,哀戚尽礼。及殡,太亲家周尚书祭,亲家尹大受祭,表弟韦彦祭,宗侄钮子贤祭,嗣宗之同年同寅皆致祭。少年黑奴等祭,曰“沐恩义男”,歌婢红儿等祭,曰“沐恩女弟子”。棚阁云连,旙幢翳天日,夹道观者咸啧啧。

成都太学诸生相谓曰:“钮太夫人有大功德于乡里,宜有以坊表之。”倡议摊捐建钮太夫人庙于峨嵋山上,中塑倩像,旁列者为尹姑、阿兰。载之祀典,春秋报赛以为常。嗣宗辞不获。既落成,箫鼓迎像,成都士女香火祷祝,络绎如归市。至今驱车过峨嵋山下者,犹以鞭指金碧楼阁为钮家庙云。

天目山樵曰:“吾不知作者胸中有几斗块垒,乃下笔记段倩卿事!”蕲生曰:“吾尝见友生扇头书倩卿《韩江竹枝词》,犹记‘蜑雨蛮风归不得,箫声呼起绛桃魂’二句。”

蕊珠宫仙史小引

蕊珠宫仙史,百环髻,重台履,退红云罗帔,亭亭玉立,望之如神仙中人。其母侠女也,好结客,酒池肉林,履舄交错。客或请一见仙史,母令幼女入白,仙史辞,母自强挟之出,则颐红欲涡,眉翠不画,若不胜幽怨者。客品头题足,颠倒不知所为。仙史恚甚,怼其母。母谢客,率二女屏居蕊珠宫,朝夕斋鱼粥鼓声相闻,泊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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