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介
《海上花列传》六十四回,曾以《青楼宝鉴》、《海上青楼奇缘》、《海上花》等名称刊行。
作者韩邦庆(1856—1894),字子云,号太仙,别署大一山人,江苏松江(今属上海市)人。父宗文,官刑部主事。作者自幼随父居北京,后南归应科举试,成秀才后多次考举人不第,一度在河南省的官府作过幕僚。
韩邦庆曾长期旅居上海,与《申报》编辑钱忻伯、何桂笙等人友善,常为《申报》撰稿,他自己编辑的纯文艺半月刊《海上奇书》,即由申报馆代售。在《海上花列传》全书出版后不久,即病逝,年仅三十九岁。留下的作品还有文言短篇小说《太仙漫稿》等。
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列《海上花列传》为“清之狭邪小说”,并评为该类小说中的压卷之作。文章说:
《红楼梦》方板行,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,各竭智巧,使之团圆,久之,乃渐兴尽,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。然其余波,则所被尚广远,惟常人之家,人数鲜少,事故无多,纵有波澜,亦不适于《红楼梦》笔意,故遂一变,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。如上述三书(按指《品花宝鉴》、《花月痕》、《青楼梦》),虽意度有高下,文笔有妍媸,而皆摹绘柔情,敷陈艳迹,精神所在,实无不同,特以谈钗、黛而生厌,因改求佳人于倡优,知大观园者已多,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。然自《海上花列传》出,乃始实写妓家,暴其奸谲,谓“以过来人现身说法”,欲使阅者“按迹寻踪,心通其意,见当前之媚于西子,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,见今日之密于糟糠,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”(第一回)。则开宗明义,已异前人,而《红楼梦》在狭邪小说之泽,亦自此而斩也。
作者在创作《海上花列传》时,心目中确有一部《红楼梦》在。海上漱石生的《退醒庐笔记》曾记有韩邦庆自己的话:“曹雪芹撰《石头记》皆操京语,我书安见不可操吴语。”可知作者曾有意识地要和《红楼梦》争擅场。
当然,就思想内容的深浅广狭,艺术匠心的高低粗细,以及所使用的语言普及与否而言,历史已证明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。然而也不容因此忽视《海上花列传》刻画人情世态的细腻传神,通过作者生动的笔触,确能把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,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所以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,“平淡而自然”(鲁迅语)的写实手段,有值得借鉴的地方,书中所反映的社会生活,也有其历史的认识意义。在与之同时的许多作品中,《海上花列传》的白描技术,堪称卓越,它的成就决不仅仅在于方言文学。
小说主要写妓院,旁及官场和商界,和在此范围内所能涉及的社会生活。妓院,是不合理社会的畸形产物,当时不仅仅存在于上海。至于高级妓女居然成为官场商界社交活动必有的点缀,更是新社会读者所无法理解的。与韩邦庆同时的赛金花,在近代史上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,她原系上海的妓女,后来嫁给洪钧,随洪钧出使德国,于洪钧死后又回上海作妓,始名曹梦兰。不久从上海到天津,在江岔胡同开设妓院“金花班”,才改名赛金花。据说赛金花在天津时,曾被户部尚书杨立山所“赏识”,“初次见面时,便留下茶金千两,后来三百、五百之缠头金,亦不稍吝惜”(《赛金花自述》)。由此可证《海上花列传》中描述的一切,绝非夸张。
作者声明写作目的是要暴露娼家的奸谲,在第四十九回通过妓女黄翠凤的口,说:“覅说是倪无娒,耐看上海把势里陆里个老鸨是好人!俚要是好人,陆里会吃把势饭!”可是,由于作者采用似乎不带感情的笔墨,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,并不流于概念化。即使书中出现的老鸨,亦各各有其独特的性格,其中如李秀姐,仍写其人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,而赵二宝的母亲洪氏,则不过是一个溺爱子女、毫无主见的妇女而已。至于妓女,作者更写出了她们大多因家庭贫困,自幼父母双亡,被坏人骗卖落入火坑。第五十二回写妓女孙秀兰和被卖作歌女的琪官、瑶官深夜谈心,各自倾诉身世,一片满含血泪的文字,在同时的其他小说中是并不多见的。
小说还反映了农民流入城市求生的情况。十四五岁的姑娘阿巧,在妓院帮佣,第二十三回写她擦烟灯打破了玻璃罩,受到种种责难,走投无路,到她也在妓院做娘姨的舅母小妹姐处哭诉:“我做俚哚大姐,一块洋钱一月,正月里做下来勿满三块洋钱,早就寄到仔乡下去哉,陆里再有两角洋钱。”且看这一块钱一月要付出什么样的劳动:
早晨一起来末,三只烟灯,八只水烟筒,才要我来收捉。再有三间房间,扫地、揩台子,倒痰盂罐头,陆里一样勿做。下半日汏衣裳,几几花花衣裳就交拨我一干仔,一日到夜总归无拨空。有辰光客人碰和,一夜天勿困,到天亮碰好仔,俚哚末去困哉,我末收捉房间。
不仅如此,做大姐的在晚上还要随着妓女应酬嫖客,受下流嫖客的无理凌辱,这实在是地狱的生活。
对照书中所写整天花天酒地的嫖客,简直是两个世界。一个不知什么候补官的王莲生,躺在烟榻上抽鸦片烟是他的全部生活,平日玩弄两个妓女,挥霍动辄数千元;候补知县罗子富,被老鸨讹诈,一次诈去五千元;纨绔子弟李鹤汀为妓女串通赌棍局骗,一输数万元。这些金钱,哪一元钱不是劳动人民的血汗!
作者极力把老鸨和中下等妓女写成罪恶的渊薮,而对上层社会的生活,铺张扬厉,渲染美化。如第三十八回以下叙写山家园中的所谓名士宴集,以为高雅。然而只要读者稍加分析,就能发觉当时社会的罪恶制造者,主要不在于老鸨,更不是妓女,恰恰是这些被尊称为大人、老爷、少爷的人物。其中被称为“风流广大教主”的齐韵叟,自命风流多才的高亚白、尹痴鸳等人,和作者的意愿相反,他们给读者的厌恶之情,要远远超过被作者所嘲讽的斗方名士方蓬壶。因为方蓬壶充其量不过庸俗而已。所以历来的小说研究工作者一致认为,小说中写名士的这一部分,是作者最大的败笔。由此可见,《海上花列传》作者韩邦庆的世界观,恐怕不会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;他的爱憎,和当时上层阶级基本上是一致的。
韩邦庆很重视塑造形象,小说命名为《海上花列传》,即突出了人物的刻画。由于小说中人物众多,作者还提出了“合传之体有三难”,就是必须克服雷同、矛盾和挂漏。如何避免雷同呢?他在《太仙漫稿·例言》中说:
昔人谓画鬼怪易,画人物难,是矣。然鬼怪有难于人物者,何也?画鬼怪初时凭心生象,挥洒自如;迨至千百幅后,则变态穷而思路窘矣。若人物,则有此人斯有此画,非若鬼怪之全须捏造也。
生活是创作的源泉,作家深入生活、熟悉生活,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写作,就能变态无穷、思路广阔。如果专门向壁虚构,笔下就难以避免出现千人一面的雷同人物。
《海上花列传》不仅写了众多不同遭遇,不同性格的妓女,如沈小红的泼辣,张蕙贞的庸懦,黄翠凤的干练,马桂生的机智,周双玉的骄盈,李漱芳的自伤,赵二宝的幼稚,杨媛媛的诡诈,陆秀宝的放荡等等,以至嫖客、仆隶,人物都各具特色,绝少雷同。所以鲁迅先生评为“固能自践其‘写照传神,属辞比事,点缀渲染,跃跃如生’之约者矣”。
在本书之前,吴语仅在当地土生土长的昆曲、弹词等演唱文学中流行,进入小说领域,叙述用普通话,对白用吴语,以加强人物的刻画,自韩邦庆始。作者运用吴语,堪称得心应手。许多对话,无论酒筵的哄饮,清夜的絮语,市井的扰攘,友朋的笑谑,以至交际酬酢,相讥相詈,都能声貌并现,读来如见其人,如闻其声。可能除了方言,一切书面语言都很难把人物的神情口吻表现得如此生动活现。然而方言的局限在于不能普及,正如《谭瀛室笔记》指出的:“唯吴中人读之,颇合情景,他省人不尽解也。”因此,后来虽有《海上繁华梦》、《九尾龟》等为之继,吴语小说终于不能蔚为大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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