逸民列传 原文 第3节
高凤字文通,南阳叶人也。少为书生,家以农亩为业,而专精诵读,昼夜不息。妻尝之田,曝麦于庭,令凤护鸡。时天暴雨,而凤持竿诵经,不觉潦水流麦。妻还怪问,凤方悟之。其后遂为名儒,乃教授业于西唐山中。山在今唐州湖阳县西北。郦元注《水经》云,即高凤所隐之西唐山也。
邻里有争财者,持兵而斗,凤往解之,不已,乃脱巾叩头,固请曰:“仁义逊让,柰何弃之!”于是争者怀感,投兵谢罪。
凤年老,执志不倦,名声著闻。太守连召请,恐不得免,自言本巫家,不应为吏,又诈与寡嫂讼田,遂不仕。建初中,将作大匠任隗举凤直言,到公车,托病逃归。推其财产,悉与孤兄子。隐身渔钓,终于家。
论曰:先大夫宣侯沈约《宋书》曰:“范泰字伯伦。祖汪。父宁,宋高祖受命,拜金紫光禄大夫,加散骑常侍,领国子祭酒,多所陈谏。泰博览篇籍,好为文章,爱奖后生,孜孜无倦。薨谥宣侯。”即晔之父也。尝以讲道余隙,寓乎逸士之篇。至《高文通传》,辍而有感,以为隐者也,因著其行事而论之曰:“古者隐逸,其风尚矣。颍阳洗耳,耻闻禅让;许由隐于颍阳,闻尧欲禅,乃临颍而洗耳。孤竹长饥,羞食周粟。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子,不食周粟。或高栖以违行,或疾物以矫情,虽轨迹异区,其去就一也。若伊人者,志陵青云之上,身晦泥污之下,心名且犹不显,况怨累之为哉!与夫委体渊沙,鸣弦揆日者,不其远乎!”委体泉沙谓屈原怀沙砾而自沈也。鸣弦揆日谓嵇康临刑顾日景而弹琴也。论者以事迹相明,故引康为喻。
台佟字孝威,佟音大冬反。魏郡邺人也。隐于武安山,武安县之山也。凿穴为居,采药自业。建初中,州辟不就。刺史行部,乃使从事致谒。佟载病往谢。刺史乃执贽见佟曰:嵇康《高士传》曰:“刺史执枣栗之贽往。”“孝威居身如是,甚苦,如何?”佟曰:“佟幸得保终性命,存神养和。如明使君奉宣诏书,夕惕庶事,反不苦邪?”遂去,隐逸,终不见。
韩康字伯休,一名恬休,京兆霸陵人。家世著姓。常采药名山,卖于长安市,口不二价,三十余年。时有女子从康买药,康守价不移。女子怒曰:“公是韩伯休那?那,语余声也,音乃贺反。乃不二价乎?”康叹曰:“我本欲避名,今小女子皆知有我,何用药为?”乃遁入霸陵山中。博士公车连征不至。桓帝乃备玄纁之礼,以安车聘之。使者奉诏造康,康不得已,乃许诺。辞安车,自乘柴车,冒晨先使者发。至亭,亭长以韩征君当过,方发人牛修道桥。及见康柴车幅巾,以为田叟也,使夺其牛。康即释驾与之。有顷,使者至,夺牛翁乃征君也。使者欲奏杀亭长。康曰:“此自老子与之,亭长何罪!”乃止。康因中道逃遁,以寿终。
矫慎字仲彦,《风俗通》曰:“晋大夫矫父之后也。”扶风茂陵人也。少好黄老,隐遁山谷,因穴为室,仰慕松、乔导引之术。与马融、苏章乡里并时,融以才博显名,章以廉直称,然皆推先于慎。
汝南吴苍甚重之,因遗书以观其志曰:“仲彦足下:勤处隐约,虽乘云行泥,栖宿不同,每有西风,何尝不叹!汝南在扶风之东。盖闻黄老之言,乘虚入冥,藏身远遁,亦有理国养人,施于为政。《老子》曰:“致虚极,守静笃。”又曰:“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”又曰:“理大国若亨小鲜。”又曰“非所以爱人治国”也。至如登山绝迹,神不著其证,人不睹其验。吾欲先生从其可者,于意何如?昔伊尹不怀道以待尧舜之君。《孟子》曰,汤使人以币聘伊尹。伊尹曰:“我何以汤之币聘为哉?”既而幡然改曰:“与我处畎亩之中,由是以乐尧舜之道,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?岂若使是人为尧舜之人哉?”方今明明,四海开辟,巢许无为箕山,夷齐悔入首阳。足下审能骑龙弄凤,翔嬉云闲者,《列仙传》曰:“箫史,秦缪公时。善吹箫,公女弄玉好之,以妻之,遂教弄玉作凤鸣。居数十年,吹凤皇声,凤来止其屋。为作凤台,夫妇止其上。一旦皆随凤皇飞去。”又曰“陶安公,六安冶师。数行火,火一旦散上,紫色冲天。须臾赤雀止冶上,曰:‘安公,安公,冶与天通。七月七日,迎汝以赤龙。’至时,安公骑之而去”也。亦非狐兔燕雀所敢谋也。”慎不答。年七十余,竟不肯娶。后忽归家,自言死日,及期果卒。后人有见慎于敦煌者,故前世异之,或云神仙焉。
慎同郡马瑶,隐于汧山,以兔罝为事。罝,兔网也。《毛诗序》曰:“《兔罝》,后妃之化也。《关雎》之化行,则莫不好德,贤人众多。”故瑶以为事焉。所居俗化,百姓美之,号马牧先生焉。
戴良字叔鸾,汝南慎阳人也。曾祖父遵,字子高,平帝时,为侍御史。王莽篡位,称病归乡里。家富,好给施,尚侠气,食客常三四百人。时人为之语曰:“关东大豪戴子高。”
良少诞节,母喜驴鸣,喜音虚记反。良常学之以娱乐焉。及母卒,兄伯鸾居庐啜粥,非礼不行,良独食肉饮酒,哀至乃哭,而二人俱有毁容。或问良曰:“子之居丧,礼乎?”良曰:“然。礼所以制情佚也,情苟不佚,何礼之论!夫食旨不甘,故致毁容之实。若味不存口,食之可也。”论者不能夺之。
良才既高达,而论议尚奇,多骇流俗。同郡谢季孝问曰:“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?”良曰:“我若仲尼长东鲁,大禹出西羌,《帝王纪》曰:“夏禹生于石纽,长于西羌,西夷之人也。”独步天下,谁与为偶!”
举孝廉,不就。再辟司空府,弥年不到,州郡迫之,乃遁辞诣府,遁,逊也。悉将妻子,既行在道,因逃入江夏山中。优游不仕,以寿终。
初,良五女并贤,每有求姻,辄便许嫁,疏裳布被,竹笥木屐以遣之。五女能遵其训,皆有隐者之风焉。
法真字高卿,高一作乔。扶风郿人,南郡太守雄之子也。好学而无常家,博通内外图典,为关西大儒。弟子自远方至者,陈留范冉等数百人。
性恬静寡欲,不交人闲事。太守请见之,真乃幅巾诣谒。太守曰:“昔鲁哀公虽为不肖,而仲尼称臣。太守虚薄,欲以功曹相屈,光赞本朝,何如?”真曰:“以明府见待有礼,故敢自同宾末。若欲吏之,真将在北山之北,南山之南矣。”太守戄然,不敢复言。戄音纪具反。
辟公府,举贤良,皆不就。同郡田弱荐真曰:“处士法真,体兼四业,谓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也。学穷典奥,幽居恬泊,乐以忘忧,将蹈老氏之高踪,不为玄纁屈也。臣愿圣朝就加衮职,《毛诗》曰:“衮职有阙。”谓三公也。必能唱清庙之歌,致来仪之凤矣。”《诗清庙》曰:“于穆清庙,肃雍显相,济济多士,秉文之德。”《尚书》曰:“《箫韶》九成,凤皇来仪。”会顺帝西巡,弱又荐之。帝虚心欲致,前后四征。真曰:“吾既不能遁形远世,岂饮洗耳之水哉?”遂深自隐绝,终不降屈。友人郭正称之曰:“法真名可得闻,身难得而见,逃名而名我随,避名而名我追,可谓百世之师者矣!”乃共刊石颂之,号曰玄德先生。年八十九,中平五年,以寿终。
汉阴老父者,不知何许人也。桓帝延熹中,幸竟陵,过云梦,临沔水,百姓莫不观者,有老父独耕不辍。尚书郎南阳张温异之,使问曰:“人皆来观,老父独不辍,何也?”老父笑而不对。温下道百步,自与言。老父曰:“我野人耳,不达斯语。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?理而立天子邪?立天子以父天下邪?役天下以奉天子邪?昔圣王宰世,茅茨采椽,而万人以宁。《韩子》曰:“尧舜采椽不刮,茅茨不剪。”今子之君,劳人自纵,逸游无忌。吾为子羞之,子何忍欲人观之乎!”温大惭。问其姓名,不告而去。
陈留老父者,不知何许人也。桓帝世,党锢事起,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,道逢友人,共班草而言。班,布也。升曰:“吾闻赵杀鸣犊,仲尼临河而反;覆巢竭渊,龙凤逝而不至。解在《独行传》。今宦竖日乱,陷害忠良,贤人君子其去朝乎?夫德之不建,人之无援,《左传》曰,臧文仲闻六与蓼灭,曰:“皋陶廷坚不祀忽诸。德之不建,人之无援,哀哉!”将性命之不免,柰何?”因相抱而泣。老父趋而过之,植其杖,太息言曰:“吁!二大夫何泣之悲也?夫龙不隐鳞,凤不藏羽,网罗高县,去将安所?虽泣何及乎!”《毛诗》曰:“啜其泣矣,何嗟及矣。”言虽泣而无所及也。二人欲与之语,不顾而去,莫知所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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