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甘苦不同歌声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记从头 第2节
他们在后台说话,听着的人自然是很多,这时有穿古装的,有穿时装的,有打了一脸的黑,化了装的,一大堆人,围了田宝三,都是问散了班子,以后怎么样。田宝三一拍手道:“我哪知道呢?我是个管事的。有人唱戏,我就管事;没人唱戏,我就再找饭碗。今天到了这个时候,时老先生还没有来,大概也是不得劲儿。你们回家去候着吧,不组班就罢了,要是组班的话,当然咱们还凑合着在一处。”这些女孩子们听到这个话,大家面面相觑,总而言之,大家是没有指望了。
所有全后台的人脸上都带着愁容,只有程白二人是高兴的。这样一来,后台坤伶们,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起来。大娘们都说:“放了戏不唱,忙着嫁人做什么?嫁人有什么好处?在家里要管家事,看公公婆婆的颜色,受小姑子小叔子的闲气,出外还得和丈夫说明。哪一样自由?”姑娘们又说:“像她们唱红了的人,有人抢着要。什么时候要嫁人?要嫁怎样一种人?自己都可以去挑。没有唱红的人,人家听说是唱戏的姑娘,不会居家过日子,都不肯要,只好唱一辈子戏了。”
程白二人见后台大家团聚着低声说话,心里也各明白。在台上,程秋云下场的时候,和白桂英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你到我屋子里来。”她下了场,装着找东西,找到程秋云屋子里来。秋云将房门掩着,低声道:“你瞧见没有?因为我们两个人不唱戏,大家要散伙,都怪我们呢!”白桂英道:“活该!我们能为着大家唱一辈子戏吗?唱戏也成,他们给我找个爷们去。”程秋云将一个手指搔着脸腮笑道:“你也不害臊。”白桂英道:“实话嘛!什么害臊不害臊?你要怕得罪人,你就别跟张三爷去,我也不去找汪老头子。”程秋云笑道:“你喝多少酒了?到这个时候你还说着醉话。”白桂英道:“我句句说的心腹之言,一点儿也不醉呢!”
外面有人嚷道:“两位姑奶奶,干吗?关了门唁咕着,别误场呀!”这正是朱氏站在房门外。白桂英开了房门走出来道:“谁关了门?您这话倒说的是,咱们就是这一台戏,别闹出什么笑话来。”朱氏最不爱听这一句话,站在一边,又瞪了一眼。这不但她母亲瞪她,所有在后台的戏子,见她那种喜洋洋的样子,都远远地望着她。她只当不知道,只管笑嘻嘻地在后台走来走去。
到了戏完了,大家卸了装,正待要走,她们的班头时鹤年跑到后台来了,手上拿了帽子,远远地看到白桂英,就连连拱手道:“偏劳偏劳!我有点儿事分不开身,这时候才来。白老板请缓走一步,我还有几句话说。”白桂英道:“您不用说,我明白,也不忙在这一刻儿。我等着要回家去吃点儿东西呢。”
先前那个扮高力士的佟福庭还没有走,这时走上前来,向时鹤年道:“你不知道,我们这班子里,是双喜临门,白老板也有了姑爷了。”她穿了对襟黑布短夹袄,敞着胸面前一路纽扣,露出里面的白汗褂子来,大有男子的气概。头上歪戴了一顶呢毡帽,露出脑门子来,腰上系了一根白扁带子,在白袄下露出一大截白穗子来。白桂英向她脸上望道:“你要在后台唱《打渔杀家》吗?瞧你这个样子!”佟福庭点一点头道:“您还记得,我们初次配戏就是这个。现在您是抖起来了,我们不知哪辈子出头。”白桂英知道她的口舌不饶人,笑着向大家道:“再见吧!”说毕,在人丛中挤着就走了。佟福庭伸了伸舌头,又摇摇头道:“姑娘出门子,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,为什么这样的高兴呢?”
朱氏留在后台,正还没有走,听了许多人说,都是批评自己姑娘不对的,只好装着糊涂,悄悄地走出台,就雇辆车子回家。到家的时候,桂英换了一双拖鞋,躺在一张睡椅上,口里哼哼唧唧地唱着。朱氏问道:“你不是说回家来吃东西的吗?怎么在这里躺着?”桂英道:“我为什么不回来?我在那里,存心去听闲言闲语吗?”朱氏板了面孔,不理会她,依然走向她自己的卧室里去。桂英望着她母亲的后影笑了一笑,还是躺着唱她的。
这个时候,她的包车夫在院子里叫道:“林二爷来了。”桂英道:“请吧!”在说话的当儿,有人在院子里道:“今天没出去?”这人进来了,是个三十附近的人,穿了件灰色湖绉的夹袄,黑呢帽子,虽不寒酸,却很朴素。在堂屋门口就取下帽子,连作两个揖,笑道:“白老板,我对不起!对不起!”桂英笑道:“没进门,先来两个对不起,什么意思?”他道:“今天是白老板的临别纪念,我因为有事没来捧场,你说应该要怎样子罚我,就怎样子罚我得了。”桂英笑着,和他接过帽子来,挂在帽钩上,用手绢将桌子边的椅子拂了两拂,请他坐下。
原来这人叫林子实,是煤矿公司的一个重要职员,捧白桂英多年,花钱也很不少,只因为人忠厚,对于一切的时髦玩意儿都不在行,行为也欠活泼,桂英虽很得他的帮助,却有点儿嫌他笨,所以交情只是平常。可是朱氏倒很喜欢他,常叫他到家里来坐,因之他比一班捧场的容易接近桂英些。这时他见桂英满面春风的,坐下来笑问道:“白老板今天这样子高兴?”桂英笑道:“因为你来了。”林子实道:“这就不敢当。我今天没有捧场,你不怪我就原谅得多了。”桂英拿了一根烟卷放到他嘴边,擦了火柴给他点上,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。林子实起一起身道:“您别张罗,让杨妈来得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不成?咱们交朋友,交一天是一天了。这几年您待我这一番好意,实在少有。人心都是肉做的,我自己想想,实在是没有什么报答你的。”林子实抱着拳头道:“你这样,我就不敢当。”
白桂英眼睛向他一瞟道:“不能那样说呀,捧角的人,为什么来着?又花钱又耽误了光阴。你是个忠厚人,有话说不出来,我心里可是明白的。”林子实被她赤裸裸地说明白了,倒无话可说,只是搭讪着抽烟卷。白桂英笑道:“真个的,我不是说假话。今天请你坐一会儿,让我到饭馆子里叫几样菜,请你一请。我还有一句话奉劝您,以后您别捧角,详细的情形,让我慢慢告诉您。”林子实道:“白老板,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老实人,当然我不会朝三暮四的,又去捧别个人。”白桂英道:“唉,你还是没有懂到我的话。因为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唱戏了。我怕您那班朋友,因为你无人可捧,又凑合着去捧别人。这捧角可是冤大头的事呀!”林子实道:“白老板也不唱了吗?我只知道程老板不唱,倒不知道白老板也不唱了。”
朱氏坐在屋子里,先是生白桂英的闷气,不愿意出来,这时听了她所说的话,有些忍不住了,便走出来笑着叫了一声“林二爷”,接着叹了一口气,在他对面坐着道:“你不用问,她和程秋云一样,犯了名角儿的病。”白桂英道:“怎么叫名角儿的病呢?”朱氏道:“反正是什么事都不在乎罢了。”林子实怕她母女二人会争吵起来,就摇摇手笑道:“我都明白了,白老板也应该……”说着一笑。白桂英站在堂屋门口,就向外面叫道:“到馆子里给我叫几样菜来,还带两壶玫瑰露。”林子实站起来,正要谦让着,白桂英一摆手道:“你难道瞧不起我?我不唱戏了,请你在家里吃餐饭都不成吗?”林子实笑着,只得坐下来。
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,吩咐车夫去叫菜,然后又陪着林子实谈话,因笑道:“我不但是不唱戏了,也快不在北京待着了,离别是真离别了。我应当送些什么东西给您做纪念哩?”林子实道:“不在北京待着,上哪儿去?”白桂英道:“您总也知道。”她不觉得低了头,抿着嘴微微一笑。林子实道:“莫不是要到郑州去?”白桂英点了点头。林子实有句话想说,立刻又忍回去了。白桂英见他胸脯伸着,又收缩回来的样子,便问道:“您说什么?”林子实道:“你不是说过送我的东西吗?别的不要,你再送我一张相片就得了。”白桂英道:“哟,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,还要相片子做什么?”林子实道:“就是因为相片多了,我才要一张。因为我那里有十一张,你要是再送我一张,就凑起了一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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