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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好语珠圆媒妁翻灵舌 寸心麻乱晨昏计聘钱 第3节

他一路之间,坐在人力车上,口里还不住地念着,二百元,三百元,一百八十元。拉车的想着,这人莫不是疯子,只惦记着钱。他到了公寓里,在电灯下面,第一件大事,就是搬出笔砚来,将一张白纸开了一张预算表,上面一行行地写着,租房三十元,购置木器一百五十元,添置被褥二十元。然而写到第四行,想起新房要裱糊,假使租五间房,裱糊就要十块钱,于是又写上十元。第二个新感想又来了,三十元的房租,是按北京规矩,第一个月,另付一月茶钱,实际上是租房每月十五元,十五元的房子未必带电灯,这一安电灯,恐怕就要三四十元,于是又加上四十元。他这样连续地想着,连续地列表,把一张大纸都已写满,总计一下,竟超出了一千块钱。这不行,得极力减省,于是将结婚日八元一桌的酒席改为四元,将花汽车改为花马车。先是自己一样样地写着,复又一样样地改着。改完之后,看来有些地方过于省略,还是从先前那个设计。一张预算表添改几句,也就到了晚上一点钟。自己明早还要上衙门呢,便舍弃了这预算表上床睡觉。可是头一落枕,想得更厉害。记得自己邮政储金和银行里的存款,共有六百五十五元,可是又仿佛是五百六十五元,这里面相差倒有一百元,究竟是多少?不能不查一查,于是跳下床来,打开箱子,把两扣折子都拿出来检查了一遍。果然,乃是五百六十五元。平白地又少了一百元的基本金,这事又棘手一点儿了。于是把折子放好,再睡到床上去想,想了许久,自己却骂着自己道:“我有些傻了。结婚又不是明天的事,我今晚这样着急做什么?睡吧,要不然,明早又起来不了呢。”

但是他自己终于是命令不了自己,一夜到天亮,他都忙碌着在搜罗结婚的用费。次晨醒来,才知道是做了一宿的梦。在自己未认识桂英以前,回得公寓来,很坦然地上床睡觉,自从认识桂英以后,常是整夜做梦,这样看起来爱情究竟是快乐呢,还是苦恼呢?他在洗脸的时候,拿了洗胡子的刷子,本是向胰子盒里去搽抹胰子的,另一只手扶了洗脸架子,脸对了壁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只管出神。那胡刷子在洗脸架的托板上活动了许久,举起来在嘴唇周围涂着,却在镜子里看到嘴的周围涂了一个白圈。再低头一看,原来胡刷子伸到牙粉盒子里去,把一盒牙粉全废了。自己倒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。洗过脸,坐了下来喝口茶,预备就上衙门了。然而看到桌上昨晚列的预算表,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看上一看。一面看预算表,一面伸手到桌上去拿茶杯,将茶杯送到嘴边时,老碰不着杯口。这倒奇了,东西也像我,有些神魂颠倒吗?看时,手上并不是茶杯,乃是墨水盂,于是放下墨水瓶,站起来叫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”公寓里的伙计跑着推门进来问道:“王先生,什么事?”玉和看他惊慌的样子,问道:“什么事?”伙计道:“我们哪知道什么事,王先生不是嚷着了不得吗?”玉和这算明白过来了,笑道:“没有什么,看见一个大耗子罢了。”伙计望了他一下,笑着去了。

玉和也觉自己神经错乱,自己极力地镇静,便上衙门去办公。他这一科,人多事闲,到了科里以后,第一项工作便是看报。看完了报,科长不在这里,三四个同事凑一个谈话的集团,有的谈,昨天哪里的饭局,今天哪里打牌。有的谈戏,哪个戏子礼拜要唱好戏,哪个戏子和某要人有关系。有不上谈话集团的便在公用笺上写字消遣,一为迁客去长沙,烟笼寒水月笼沙,随写一阵。玉和往日也和这些人一样,今天却是不然,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发呆。一会儿科长来了,科里谈话的声音稍为清静一点儿。玉和却也不曾留意,还是在出神。偶然伸手到袋里一摸,却摸出那张预算表来,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揣起来的,于是索性铺在桌上,将面前现成的算盘逐样地核算起来。算了一遍,那数目还是在千元上下。不觉将算盘一推,叹了一口气道:“简直没有办法。”他们这位老科长,戴了大框眼镜,两手捧了报,正在看一段神话新闻,西郊闹鬼计,被他这一叹气却惊醒了。站起来,两手除下眼镜,望了玉和道:“王科员,你在核算什么?公事给我看看。”这一问,问得玉和张口结舌,答应不出所以然来。心里连叫“糟了,糟了”。然而科长还等着呢,那么事怎能不送过去哩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