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欢喜冤家》 > 第十一回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

第十一回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

那时,玉和因老科长逼迫得厉害,桌上的那张表格还铺得整整齐齐的摆在座位面前,除非老科长那目力较差的人有些看不清楚,否则低头一看,便一行一行的数目一览无余。这就一面站起身来,笑着向科长赔话,将手由身后翻过去,一把便将那表格抓到手里,捏成一个纸团向袋里一揣。他低声道:“这并不是公事,是我私人的一篇账目。”科长见他红了脸,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,于是两手向额上一操把那副大脚眼镜取了下来,在衣袋里取出眼镜盒子装着,扑的一声,把盒子关着,正了颜色向玉和道:“无论有无公事可办,你总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账。我可麻糊过去,可是让司长总长知道了,连我是一块儿要怪下来的,到了那个时候,我倒要受你的连累,我就是不怪你,你心上也过不去吧?”

在机关里,下一级的人对于上一级的人,就如子弟对于父兄一样。老科长这样照着情理说话,总是十二分的客气,玉和还敢说些什么,只有红了脸低着头,挺直了身子,静受他的教训而已。老科长还要说什么时,只听得窗户外面茶房喊着总长到,本来这屋子里的谈话声音就因科长一怒而停息。再加上这“总长到”三个字传到耳朵里面来,就把空气里的音波完全停顿了,那科长脸上怒容是没有了,就祭神如神在地,把面孔庄重起来,然后在衣架上取下了马褂,在身上套着,在抽屉里拿出两件公事,校对一番,自到总长室回公事去了。

科里的人,这就都向玉和做个鬼脸子,有的就轻轻地问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账。玉和如何好说出来,只是微笑而已。到了下衙门,回到公寓的时候,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着发闷,心里便想着,科长对我总算顾全体面的,他真板起面孔来说几句官话,记上一大过,那又有他的什么法子。不过向来是没有受过申斥的,今天忽然受了这种教训,却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不安的感觉。至低的限度,在科长面前是不能维持信用的了。假使他见总长的时候,把这话随便地说一句,自己的位置就不能保。不过科长是个忠厚人,或者不至于。虽然是个忠厚人,在气头上偶然说一两句又有何不可?他坐在屋子里,颠三倒四地想着,总觉今天的事有些不妥。与其这样,不如打一个电话到科长家里去,和他表示歉意,看他说些什么。于是就走到前面电话室里,向科长家里打电话。随手摘下耳机子,报告了电话号码。那边接着电话问找谁。玉和对了电话机,就半蹲了身子下去,做一个鞠躬的样子,然后笑道:“是我,请科长说话。”那边问道:“什么?请科长说话。”玉和道:“是,请科长说话。”那边笑道:“吓,你不要打哈哈了,你不是玉和吗?到我们家找科长来了。”玉和这才省悟过来,笑道:“哦,你是济才大哥吗?你瞧,我是和科长家里打电话的,也不知道怎么着,报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。”济才哈哈大笑道:“还亏你说出口啦,这几天你总是这样魂不守舍。你找科长什么事,要借钱吗?”玉和叹了口气道:“还提借钱啦,我捣了个乱子了。”济才道:“什么事?到我们这儿来谈谈吧。”玉和道:“我身体不大好,要睡得很,你没事倒可以到我这里来谈谈。”张济才想了一想,便道:“好吧,回头我就来。”

玉和挂上电话,自己笑着回房去了。心想,我这是怎么了,总是这么神魂颠倒,这样下去事情干不成了。于是自己强自镇定,将小书架子上的两本书翻出来看看。然而也只看了三四行便觉得满纸字迹乱跑,看第一行,却看到第三行去,看三行时,却又看到第六七行去,连字迹都看不出来,漫说是分清句读了,为了这个,他只好放下书不去看,倒在床上,慢慢去想着心事。因为日里用心过度,头一沾枕之后,慢慢地就睡过去了。他睡不多久的时候,恰是张济才到来,一推房门,见他躺在床上,记着刚才还在通电话,当然是睡觉不久,且不去惊动他,坐下来抽一支烟卷。桌上那本小说,书页前面有许多肖像,就翻着看了几页。正这样看着,却听到玉和在床上说起话来,他道:“婚事还没有起头,就让钱逼得人要死,娶亲娶亲……”以下的话就很含糊听不清楚了。张济才先还以为他是和自己说话,正留心听着。现在算听明白了,敢情他还是在说梦话。便笑道:“这个人不得了,真让白桂英给他迷住了。”便喊道:“玉和玉和,你怎么啦?”玉和一个翻身坐起,揉着眼睛问道:“你几时来的?”张济才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几百辈子没有见过女人,现在就为了桂英答应了你的婚事,七字没见撇,八字没见勾,你就这样掉了魂一样。”玉和被他说得脸上红了一阵,然后走下了床来。

和他倒了一杯茶,抱了桌子角,向他对坐着,用右手一个手指,蘸了滴在桌上的剩茶,只管画着圈圈。许久,才道:“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,我一听到说要我筹划两千块钱够的礼金,我想想一点儿路子没有,我就发急起来。我也明知道不见得马上就要用。可是我一想起来就只管发愁。她今天没有给你电话吗?”张济才笑道:“她是谁?哪就够得上叫她了。”玉和笑道:“人家心里难受,你不帮忙罢了,还要开玩笑。”张济才道:“你以为娶媳妇是买东西吗?有了钱,东西就到手了。至小还有三月两月哩。”玉和道:“现在没钱,两三个月后也不见得有钱。”张济才见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,就宽慰了他一顿,说是只管慢慢地筹款,万一筹不到,自然会替他想法子。玉和觉得除了这样子办,也没有别的法子,勉强笑着和他说话,留了张济才吃过晚饭而别。晚上也不愿出门,早早地就睡了。

次日清晨,还不曾起来,就听得窗户外面有人问茶房道:“王先生还没有起来吗?”玉和一听是桂英的声音,连连答应道:“起来了,起来了。”桂英推门进来,见他穿了短小的衬衣衬裤站在床前穿衣服,就微笑了一笑,掉过脸去,看墙上挂的一张山水画。玉和匆匆地将衣服穿好了,便笑道:“我们也不是外人,你干吗躲着我?”桂英掉过脸来向他脸上看了一看,笑道:“你瞧几天的工夫,瘦得眼睛都落下去两个坑了。”她说着话时,将她那件墨绿色白花绸里子的夹斗篷放在他的床上,看到他的薄被抖乱着的,就给他叠好,又将被单牵扯一番,用手摸平了皱纹,玉和在洗脸架子边洗着脸,回过头来看到,便笑道:“呵呵,这可不敢当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瞧,你应该受罚才对,刚才你说不是外人,这会儿我跟你叠被,你又说是不敢当。”玉和笑道:“这也就因为你很有些避嫌疑,所以我也就客气起来,若是你不避嫌疑,我也就不客气了。”

说话时,茶房送进茶来,玉和先将温水壶里的热水涮了涮茶杯,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桂英手里。见她穿了一件银花点子缎旗衫,便将眼光由下向上一溜,直看到她的头发上去。桂英抿嘴微笑着,只喝着那茶。等玉和自己也倒茶喝,却笑着一伸杯子道:“哪,给你。”玉和接了忙斟上这杯,又递了过来,桂英摆摆手道:“你自己喝吧。”玉和见她两手撑了床,半侧了身子坐着的。也就背靠了桌子喝着茶,望了桂英微笑。桂英道:“张大个儿告诉我,你很着急,急出病来了。现在你总是笑嘻嘻的,一点儿发急的样子也没有呀。”玉和道:“你来了,我就不发急了,也不发愁了。”桂英道:“不发愁,不发急,为了什么缘故,就为着周身上下把我看个够吗?”玉和笑道:“你要是怕我看,为什么穿这样好的衣服来呢?”桂英笑道:“你不要为这个发急,我唱戏的时候穿这样好的衣服,将来我一样地能穿蓝布大褂。”玉和笑道:“你多心了,我是看着你好看,所以多看你几眼。哟,我这话说得粗鲁一点儿你不生气吗?”桂英听了这话,要伸手伸个懒腰,身子撑不住就向后一倒。玉和的心里这时起了一个奇异的思想,自己的床向来没有妇女坐过,现在可开始了。

玉和正在笑呢,桂英翻身坐了起来,笑向他道:“现在你觉得心里开畅得多吗?”玉和笑着点点头,桂英抬起手上的表看了一看,笑道:“那么,你好好上衙门去办公,不要胡思乱想了。钱的事,不要紧。只要我愿意,你就一个大不拿出来,他们也没有你的法子。我要走了。”玉和道:“你就为了要我好好地上衙门办公,这才来看我的吗?”桂英笑道:“你不是身子不大好吗?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?”玉和道:“这就对了,你因我身体不好来看我的,我身体刚好些了,你又要我去办公。倒现着你不是看病来了,你是催我办公来了,时候还早着呢,买一点儿点心来吃,再谈一会儿吧,我们那里办公就是这么一回事,画个到就得了,迟到是在那里坐着,晚到也是在那里坐着。”桂英听他说得那样轻松无事,自然也就不便勉强他去上衙门。笑道:“这是你诚心要请客,我就让你请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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