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闺梦逐征车还怜小别 农家苦夏日转异远来
这一番谈话,玉和是哭笑不得。桂英哪里知道,还以为他对婚事十分热心,要坚决提前地办理呢。谈到十二点钟,桂英回去了,玉和一人在屋子里,背了两手在身后,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,似乎这样地踱着步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似的。然而他一直踱到晚上两点钟,还只有一个早回家去的办法横在心里,要不然自己丢差事的消息就要宣布出来了。次日起床之后,就开始布置动身的事情,到了下午,又把这话向张济才报告了。张济才以为他是回家去筹款,若要拦阻他时,自己免不得拿出整千块钱来借给他,多少有点儿冒险性,也就含糊地答复,不赞成也不反对。桂英听说玉和坚决地要走了,心里倒有些惊慌不定,算计着玉和下衙门的时候,她就来到公寓了。
玉和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,一回头看到桂英手提了两大包东西进来,便笑道:“你还这样地和我客气,要送我的程仪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三两星期就回来的人,我送你程仪做什么。你们南方人都喜欢北京土产,什么同仁堂的耗子屎、王回回的狗皮膏药、王麻子的剪刀。再说骨头针儿、杏干儿、梨脯儿,只要有人到北京,谁不带个几块钱的。这都是些小意思,不值什么,你带回去送人吧。另外我买了个虬角小旱烟袋儿,送给我那大哥,又有个雕漆梳妆盒子、景泰蓝粉缸儿,送给我那大嫂子。”她口里说着,将东西一哆啰放在桌上,然后解开了捆的绳子,一样一样地递到玉和手上,让他放进网篮里去。一放之下,竟有一小半网篮子。玉和放完了,一拍手道:“北京的土产你差不多买全了,北京出地毯,你怎么不送我一床大地毯呢?再说北京的故宫和几个海子,南方人也是想见一见的,你就让我也带了走吧。”桂英道:“你很斯文的人,现在怎么也会说俏皮话了?”玉和笑道:“这就是北京土语,蔫儿个坏了。”
桂英见他穿了蓝湖绉短皮袄,脸上红红的,额头上兀自出汗,就掏出身上的手绢走到他身边,给他揩那额头上的汗。玉和顺手接过她的手绢,向口袋里一揣,向她笑道:“这条手绢,你送我吧。让我带在身上想起你待我的好处,我要时时刻刻为你去奋斗。”桂英站在他面前,他却坐着。她用手抚弄他的头发道:“你既是为我奋斗,你只管说出来,要怎样奖励你,我就怎样地奖励你。”玉和抬起一只手来扶了她的肩膀,只管望了她微笑。两个人都微笑着,声音便寂然了。这个时候,张济才给他买了火车票正送了来,先在门口,问了茶房,王先生在家没有。茶房说是白老板在他屋子里,在家里。张济才听白老板在这里,就悄悄地走到房门口,不敢冒昧进去。不料他在外面等着,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,等了好几分钟还不见里面有些声响,只得向后退了一步,然后叫道:“玉和在家吗?”玉和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,接上屋子里扑通一下响。张济才走进屋子里去看时,玉和由地上扶起一把椅子来,桂英却在墙边,对了墙上挂的一面小镜子,只管去理那耳朵边的头发。张济才看他二人脸上都有些慌张的样子,笑也不便笑,只得装着麻糊,向桂英点了头道:“白老板早来啦。”桂英这才掉转身来,向他微笑道:“也到了不多大一会儿,我在这儿等着你啦。”张济才掏出了火车票,交给玉和道:“车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开,你可别贪图说话误了点儿,这来回票管一个月,而且可以展期十天,时间上是准够你腾挪的了。今天晚上,我预备一点儿菜,请你两口子,算是贺喜也算是饯行。”桂英笑道:“张三爷说话,是不顾轻重的。”张济才道:“哟,我这话算重吗?我是不那样说呀,要说得比这重些,也没有怎样不行吗?”玉和向桂英丢了个眼色,再向张济才笑道:“我忙着啦,你该帮我一点儿忙,怎么只管说俏皮话呢?”张济才撇着大嘴只管微笑,想了一想道:“我先回去了,我不能帮你的忙,我也不在这里打搅你。”于是他一掀门帘子走了。
其实玉和的行李也都收拾好了,桂英在这里也只是陪着闲谈。二人说些婚事计划,又谈些情话,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,不过张济才却打了两遍电话来催请,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。两人待两遍电话催过之后,这才动身到张济才家来。秋云首先挽了桂英的手,把她拉到屋子里去,很谈了一阵子,然后二人才一同到外面客室里来。张济才笑道:“我真不懂,女人到了一处,哪里就有许多心事要说,一谈起来就没结没完。”秋云道:“这叫瞎说,难道男子到了一处,说个三言两语的就完了吗?大概也是没结没完吧?再说我们可提到一件事。”桂英红了脸,连连向她道:“别说别说,你可不能说啊!”张济才道:“什么事情?你那样发急,这一件事我想玉和是一定知道的,他也知道了,为什么瞒住我一个人?别说他知道了,少不得我也会知道的。”秋云和桂英坐在一张沙发上,桂英一伸手捏住了秋云的手心,又向她瞟了一眼。张济才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,却回过脸去看坐在侧面的玉和,笑问道:“你们闹些什么?”玉和对于这二人的话正也是茫然,不过他猜着反正离不开自己和桂英的爱情问题,也只是向张济才微笑着,秋云向张济才摇了一摇手道:“这事你就不必多问,迟早我告诉你就是了。”张三爷是有些怕三奶奶的,看三奶奶是板住了面孔说话,便不再问她一句。
一会儿摆上饭菜,大家吃喝一顿。桂英是向来很有酒量,这时可只喝了一杯酒。盛饭来吃时,不过一平碗饭,她因玉和坐在上首,就将饭碗向手上一伸,笑道:“我拨给你一点儿。”玉和道:“你怎么一平碗饭也不吃呢?”张济才笑道:“你这又何必多问,还不是为了你要走。”玉和道:“你勉强多吃一点儿吧。”桂英皱着眉只摇了头。于是他只好伸着碗分过一些饭来。然而就是小半碗饭,桂英也是勉强地吃下去。玉和看了她这样子,心里很是难受,然而又得到一种安慰,觉得桂英实在是爱他。饭毕,玉和便起身向张济才夫妇告辞。他的意思,却是要和桂英一同到公寓里去再做长夜之谈,然而桂英虽是满脸的忧容,却不说跟着他回公寓去。玉和临走时,桂英只送到大门口,握了他的手道:“我心里乱得很,要先回去睡一觉了,明天一早我来送你。”玉和将她的手捏了两捏道:“你觉得身上怎样?”桂英道:“身上没病,只是心慌,你让我回去睡一觉,定一定神,我就好了。”玉和道:“那么,你就早点儿回去吧,我也不妨先回公寓去睡一觉。”
桂英不作声,望着他坐车子走了,回身进来向秋云道:“你瞧怎样办?这岂不是糟糕。”这时,张济才不在秋云卧室里,秋云向外面屋子里张望了一下,微笑低声道:“你这人就是这样,心里搁不住一点儿事,这就只好问你自己一句话,你究竟觉得哪个不错呢?”桂英道:“当然是小王。”她毫不犹豫地答复出来,秋云道:“这不结了,你一颗心既然在他身上,别的人你就不必去管他。”桂英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上,用手按住心口道:“真不巧得很,这位刚刚要走,那位偏偏地来了,小王在这里,我是不怕什么的。小王走了,将来他回北京来知道一二,我就是于心无亏他也会疑心的,什么都车成马就了,我又不能留着小王不走,为了这件事,我心里为难极了。”秋云道:“我想这里头多少还有些缘故,天下没有这种巧事,你回去先瞧瞧吧。”桂英道:“你千万千万,这事不能告诉小王,他若知道了,会不依我的。”秋云笑道:“想不到你,现在倒弄了一个管头,你倒会怕他不依你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。彼此既是相处很好,难道还愿意从中加上一道隔阂吗?”秋云笑道:“你怕他,就因为你爱他,许多人怕媳妇儿,不都是为了爱媳妇儿吗?”桂英笑着站起身来道:“我不像你那样高兴,我真还要回去瞧瞧呢。”秋云也是觉得她有回家之必要,就不怎样地挽留她。她临走的时候,到院子门口,还握着秋云的手道:“这件事,你总还得还给我保守一些时候的秘密。”秋云道:“唉,你放心就是了。”桂英看这情形,秋云是不会说出什么来的了,这才放心回家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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