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闺梦逐征车还怜小别 农家苦夏日转异远来 第2节
一到院子里,朱氏就迎了出来了,问道:“什么事把你耽搁了?打了两三遍电话都催你不回。”桂英道:“不就是林二爷送了一些东西来了吗?收下就得了,还要我回来做什么?”朱氏道:“林二爷自己也来了。”桂英道:“在电话里我听见了,我有些不相信。他刚到上海去不多几天,怎么又会跑回来?”朱氏道:“人家有事,一天跑一趟不多,像咱们这样没事的人,就十年不跑一回,那也不算少。”桂英却也没有理会她母亲的话,自己走回卧室里去。一掀开门帘子,便见地上放了几个高低大小的篾篓子,床上放着大一个小一个的纸包,那封皮纸上印着蓝色的花纹和大小字,总有两个字很显然地射入眼帘,便是上海。随便地在床上搬过纸包来,在灯下打开一看,就是北京向所未见的花绸衣料。正要去拿第二个纸包时,朱氏一脚跨进房来,眉飞色舞地笑道:“这一回,二爷送的东西真不少,大概可以值个一百二百的。”桂英道:“得,你就是看着钱说话,无论什么你得先谈上这个钱字。”朱氏道:“姑娘,你也别太过分了,这几天,我对你也就让到十二分了,你爱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,你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,我问过你一句吗?怎么我一开口你就给我钉子碰,林二爷送你许多东西,我说句值多少钱,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,这也犯不上又挑我的眼。”桂英道:“东西多就东西多,你为什么还要估价钱呢?他又不是卖给我。”
朱氏见她将床上所有的东西,一包一包地都向玻璃橱子里放了进去,并不打开来看,脸上也没有一点儿笑容,这也猜不着她是何用意,似乎不便多和她唠叨,只得向她道:“林二爷他还说了,今天晚上不来,明天一早就要来呢。”桂英道:“他有什么事,这样急着要见我,我看他这回来,不是自己来的,一定还有别的缘故。”朱氏道:“哟,这还有什么缘故呀?”她说着这话时,脸上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,便望了她母亲道:“不要是你们写信把他找了来的吧?”朱氏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,我写信叫他来做什么?”她说了这话,一掀门帘子就走了。桂英看了母亲这个样子更是疑心,林子实到北京来了,这是证实了,至于是不是自动地回来的,这可有些令人疑惑。设若他今晚上真个来了,还是见他呀,不见他呢?
一个人坐在屋子里,就如此呆呆发傻,不吃不喝,也不说话,过了一会儿,自己坐着也怪无聊的,就展开被来上床去睡着,然而她一落枕,那王玉和林子实两个名词便只管在脑筋里旋转。一会儿和林子实谈别后的状况,一会儿又和玉和闲谈;一会儿林子实送自己上车到郑州去,一会儿又是自己送玉和上车到汉口去。这两个男子的影子不时在眼前出现。然而玉和的影子,欲比林子实的影子出现得更多,迷迷糊糊的,很像同玉和坐了一辆汽车,带了铺盖行李,一直到西车站来。这西车站上旅客拥挤的状况,和上次自己到郑州去是一样,纷纷地上下,那二等车的房间里依然挤着人,只有侧身行走的份儿。然而他们所占的房间恰是宽宽裕裕的,只有他两个人,玉和笑道:“你看这车房里有的是地方,干脆你和我一路走吧。这样一来,少了你母亲那些麻烦,又免得你见林子实有些难为情。”桂英笑道:“这真正是我心眼儿里的一句话,你倒替我先说了。”这样说时,林子实满脸的怒色走了进来,向桂英道:“你这个人太岂有此理!你母亲写信又打电报,把我催促到北京来,我赶来了,你倒跟姓王的走。”桂英道:“我母亲真写信叫你来的吗?这个我哪里知道呀?”林子实道:“你不知道,可害苦了我了。”玉和道:“打点了,你下车吧。你难道同我们一路到汉口吗?”桂英起身也待要走。玉和道:“你不跟我走吗?我走了,你就又和林子实要好了,我可不放心呀。”桂英还不曾答言,那开车的点声已经打到车户外边来了。
睁眼看时,哪是车站上打点?乃是桌上的时钟刚打十二点呢,却不料清清楚楚地做了这样的情节显然的一场梦。心里想着这个梦,简直算是事实。林子实来了,必有所为的,知道我要嫁玉和,一定心里难堪的。王玉和呢,他以为我除他以外是不爱男子的,然而他走了,恰来个林子实陪伴着,又怎能放心?自己除了像梦境一样跟了玉和南下,那是无法避免和林子实见面的。梦了一场,只管想着,倒闹着直到四点钟才睡着,自己醒了过来时已是九点多钟了。火车十一点钟开,玉和收拾收拾就该上车站了。这时,恐怕张济才夫妇都已到公寓里去送他,我还在床上未起,可对不住他。于是急急忙忙地下床,抢着漱洗一阵。心想:我买着送玉和哥嫂的东西,昨天都送去了。对于玉和,难道就一点儿都不送?然而时间紧迫,已经是来不及买东西了,面前摆了几个篾篓子,是林子实由上海带来的,大概是吃的,于是撕开蒲包看看,正是水果点心之类,提了两大篓子,立刻就坐车到花园公寓来。
走进玉和屋子时,行李捆好了,他口里衔了一支烟卷,只管在屋子里旋转着。看到桂英进来,皱着眉道:“你怎么这时候才来?你再不来,我就不走了。”桂英瞟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我身上不舒服,这还是勉强来的。”玉和道:“我已经嫌东西多了,你为什么还买东西送我?”桂英道:“这不过是我一点儿意思。”玉和看了一看手表,便道:“走吧,济才已经在车站上等着我呢。茶房,给我叫一辆汽车来。”桂英忽然想到梦里同车的事,心里一动。这时,忙碌过去了,二人对立着,却无甚话可说,坐着到了西车站。
桂英心里一个疙瘩,心想:不要件件事都应了梦,那可有些糟糕,她给玉和提了蒲包,只管低了头在玉和前面走。到了火车上,果然这二等车房间里只有一个客人先在,多出两个铺位,似乎又有些应了梦景。济才早在这里等着,望了玉和道:“怎么这时候才来?把我等急了。”再看桂英时脸上红一阵,白一阵,问道:“你怎么啦?”桂英抬起一只手来,扶了额头,便道:“我昨晚上病了一宿。”玉和道:“咳,我知道这么着,今天就不该动身。”说时,只看着桂英的脸皱眉。张济才道:“都坐下吧,火车开还有四五十分钟啦。”桂英在一张铺上坐了,只管低头。玉和想安慰她两句,一来有同房间的客人,二来有张济才当面,于是先擦了火柴,吸着一支烟卷转递给他。随后叫茶房泡了一壶茶来,又倒了一杯茶给她喝。在蒲包里取出一捧香蕉和梨来,拿了一个梨在手上,在身上掏出钥匙链上的小刀,正待去削,桂英望了他一下道:“别吃梨了。”张济才笑道:“既然不让人家吃梨,怎么倒买梨送他呢?”桂英道:“也是人家送我的。”这句话说出来,觉得有些不妥,然而已是不能够收转回来了。好在玉和却并不注意,就拿一个香蕉,剥好了皮递给她,桂英坐在这里又不作声了,而且还是将脸背了窗户坐着。最后觉得房门开了也不妥,把门也关了。玉和因她无话可说,只得和张济才谈些闲话,不知不觉地,车外月台上有了打点声,张济才道:“走吧,开车了,要不然会让车子带到长辛店去。”桂英站起来走向玉和道:“一切事你都放心,我等着你啦。”玉和道:“我尽我的力量去筹款,越快越好,也许不到两个礼拜就回来了。”
桂英到了此时,觉得不会碰到林子实,心里宽慰了些。然而林子实碰不着,王玉和可真走了,走下车来,在月台上对了车子上望着,然而火车已经有些蠕蠕而动了。玉和站在车门口,向桂英点了头道:“你回去吧,身体不好,应该休息休息,别出来了。”桂英再要说什么,那火车走着,已经增加了速度,玉和的身子就移向了很远,要答复他的话,他不会听见了。玉和站在火车上,远远的以至于不大看见,桂英似乎还站在那里不动,可见她心里依然还系挂在这火车上。他靠了火车门,呆呆地看了车外的风景,不知不觉地,火车走过了二三十里,已是在长辛店停住了。这才想起,车房门未曾关,若是有闲人上车,难免不到屋子里去拿东西,这才走进屋子去。他心里有时想到桂英一个人的寂寞,有时又想到自己在衙门的差事,有时又想到回家去见了兄嫂,这款子如何筹法?一个出门的人,本来心理上有些变态,这些令人无可免除的思虑,越是增加了心理上的不安,所以京汉铁路虽有那样的长距离,可是玉和坐在车上,只是糊里糊涂地过着。到了汉口,由汉口又搭轮船到了安庆,一路上都这样忙碌模糊地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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