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冷热只因财留餐沽酒 聪明还弄舌饯别放歌 第2节
玉和见他匆匆而来,又匆匆而去,倒呆住了,向窗子外望着。桂英知道那二十块钱已经到了哥哥口袋里,心中自是很明了的,无须害怕,便笑向玉和道:“你别管他,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,见规矩人说不出话来,见坏人就什么话都有。”玉和道:“他还要跟我喝几盅哩,怎么又走了?”桂英道:“你信他的,他说请你喝几盅,也不过那样一句话罢了,他从来不请客。”玉和也觉得大福是一句敷衍话,不曾放在心上。可是大福这倒是实心实意地让他母亲请客,到了饭馆子里,自行做主,替母亲叫了三块钱的菜,一时高兴在回来的时候路经酒店,就自掏腰包买了两瓶酒。手上提了酒瓶,笑嘻嘻地向家里走,忽然身后有人连叫了两声大老板。
他回头看时,林子实由一辆人力车上跳了下来,走向前来笑道:“嗬,你今天高兴,打两瓶酒喝。”大福道:“不是我喝,请客。”林子实笑道:“在府上请客吗?我正要到府上去。要叨扰你两盅了。”大福听了这话,倒不由得暗暗连叫两声糟了。昨天,自己曾故意对人说,今天要把林子实请了来,闹一出《男双摇会》,这也是气头上一句话,现在林子实真要到家里去,就不是我请的,妹妹也会疑心是我请的了。心里一急,这就顾不得面子上的客气了,就笑向他道:“对不住,你今天到我家去,我可要挡驾的。”林子实见他虽是笑着,那笑容可极不自然,两条眉头还紧皱到一处。便问道:“什么贵客呢?我不能见的吗?哦,是那位王先生吧?”大福口里连说“不是,不是”,脸就红了。林子实一想,王玉和在他们家,自己去了,不但是和桂英为难,他一家子人也没有趣味。想了一想,便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不去了。不过我有几句话,想和白老板当面谈一谈,明天正午我请她在味乡楼吃午饭,请你带一个信儿,她务必走一趟,我明后天就回上海了。”大福只哦了一个字出来,就没有说下文。林子实道:“那王先生回来得这样快,大概是部里公事要紧,抽不开身来吧?”大福道:“对了,他在部里很红,不久就要升科长了。”林子实道:“人很和气吗?”大福道:“和气极了。他和我们交朋友很随便的,一点儿不搭架子。”林子实道:“大老板早就和他认识吗?”大福道:“我也是今天初见面……我到他公寓里去的。”林子实拱拱手道:“那个口信务必带到。令堂若是肯赏光,也可以同来,十二点,我准在味乡楼候光。”他笑嘻嘻地回转身去,依然坐了那人力车子走了。
大福站在街上,看了他的车子拉去了好远,这才转身向家里走。心里也就想着今天这事算巧,是我碰见他,把他拦回去了。要不然,大家闹个没趣。他提了酒瓶子走回家去。堂屋中间,两男两女已是打上了牌。桂英眼快,见他真提了两瓶酒回来,心里暗念着,真不知道二十块钱就有这样大的力量,把他的性情都改变过来了。算是自己错看了人了。不过看他脸上又有些神色不安定,莫非这两瓶酒他是不得已的缘故,就请朱氏来替她打上一牌。自己看到大福回屋子里去了,就跟着他也到他屋子里去。他不等桂英开口,向屋子外面张望一下,就低声道:“你看这事巧不巧,我打酒回来的时候,遇到了林子实二爷,他正坐了车子要到我们家来,我就拦住了他,说是家里有客,请他不要来,他说明天回上海去,上午十二点钟,请你在味乡楼吃午饭。”桂英听到林子实要回上海去,心里倒踏实了不少,问道: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脸上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吗?”大福道:“他好好的生什么气呢?”桂英更是欢喜了,立刻眉飞色舞地再上场打牌,这就有说有笑了。
打过了四圈牌,饭馆子里的菜也就送来了。大家饱啖一顿,闹到下午六七点钟方始散去。这一场集合,最注重的是朱氏欢喜与否,朱氏一欢喜,其余的人自然是更欢喜了。到了晚上,桂英就公开地向朱氏说,林子实明天要回上海去了,上午十二点他请吃饭,去呢还是不去呢?朱氏答不出话来,却叹了一口气,许久许久的时间,才很懊丧的样子,低声向她道:“无论什么事,都是个缘分,没有缘分,怎样也是枉然矣!”说毕,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桂英看了这个样子,不敢向下说了,自回房去。
到了次日上午,看看朱氏并没有要出门的样子,料着她是不会赴林子实的约会,也就不必再催请她了。到了时候,一人自向饭馆子里来。那林子实要了个雅座,已是老早地在这里等候了,往日见桂英时,他必得起身上前,和她接过斗篷,今天却看了她一人自行脱下,自行挂在衣钩上,而且倒了一杯茶放在对面的座位上,那意思就是要疏远点儿,隔了桌面坐着。桂英对于这些事却也不放在心上,就看了放茶的所在很自在地坐下了,林子实拱了拱手,微笑道:“多谢你赏面子,老太太不能来吗?”桂英道:“她是个老古套的人,她知道你要回上海去了,不能和你饯行,倒反要扰你一顿,在情理上未免说不过去,所以她不好意思来。”林子实笑道:“两个人坐着谈谈也好,你要什么菜,我来开单子。”桂英向他微笑道:“老实说一句吧,你的目的不是请我吃饭,我的目的也不是来图你的吃,菜大可以随便,倒是揭开窗说亮话,我们各说两句肺腑之言,心里都痛快了,然后再来开怀畅饮,你说好不好?这回林二爷回北京来,可是受了一点儿委屈,这委屈要不说出来,真比害了一场大病又要难受,你说是不是?”她说话时,两手撑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,很自在的样子,笑嘻嘻地望了林子实的脸。
林子实笑道:“白老板说话总是这样的爽快,我也没有什么委屈。我为人就是这样,做事十分热心的。白老板认识我许久了,总相信我说的是真话。”桂英道:“这是真话,就因为你太热心了,所以受点儿委屈;我们唱戏的人,脸皮是厚的,没有什么话说不出来。我就直说吧。打郑州回来的时候,我是打算嫁你的,可是你又动身到上海去了,那个时候我真热心,还追到车站上去看你呢。后来在张济才家里遇到这位王先生,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,就爱上他了。我母亲是个财迷,以为要嫁姓王的得不了什么钱,不如嫁你的好。又知道你是很想娶我的,我也有一个时候很喜欢你,她才写了快信又打电报把你找了来,以为你来了我就回心转意又会爱上你了。那么,她就可以和你要上一注钱,而且她以后还有了靠身。她就不知道我跟姓王的交情到了什么关系,糊里糊涂把你找了来。你一番好意,赶着来,也以为这件事差不多是大家同意,就万想不到我倒要跟定了这个姓王的。你既然来了,又不愿白跑一趟,还在北京候信到今天,这实在是因为你热心,受了委屈了。你纵然不说出来,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?”
林子实一肚皮的委屈,正打算见了桂英之后,从头至尾爽爽快快地说了出来,不料自己一个字没提,桂英就倾筐倒箧完全代为说了出来,觉得她这个人并不是不知好歹的,这委屈先不能说,便笑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委屈,本来公司里在北京方面还有许多未了的事,我不来,可以托人代办。我来了,就自己来清理,这也算是以私报公。”桂英笑道:“林子实,你真是名副其实。漫说你不是以私报公,就算你是以私报公,你在女人面前也别说出来,大概跟女人灌米汤这件事你是不会,我的二爷。”
她不说出这些话则已,一说之后,将林子实一张脸臊得通红,手捧了一张裱糊了的菜单子只管去翻弄。翻了许久,才抬头向桂英道:“吃什么呢?”桂英笑道:“二爷,你别客气,今天这餐饭让我请,算是给你饯行,也算是给你道歉。”说着,由他手里接过菜单子来,口里一面喊着伙计。当伙计来了的时候,手捧了菜单子,就报了四样菜一个汤,然后回转脸向林子实道:“够了吧?”林子实笑道:“怎样好要你请客。”桂英道:“又怎样好不要我请客哩!”说着,将手向伙计一挥,让他走去。林子实道:“白老板,你这份爽快劲儿,我真是佩服。”桂英摇了一摇头,笑道:“不对,女人要温柔好,像我这样泼泼辣辣的有什么好?你不见那征婚的小广告都是这一套吗?什么性温貌美,年在二十岁以下,要有中学程度,第一项我就没有资格。”林子实真说不出什么来,只是笑,桂英道:“说起来,我是有些对不住林二爷,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从中钻出一个王玉和来。我对他什么话都说过了,我已经放他不下,到了这时,我已经没有法子和第二个人提到婚事了,若是林二爷不到上海去这一趟,那就不会发生这些波折。我妈刚才说了,说是凡事都有个缘分,这是真的。”林子实不免减去了那见人老笑的颜色,微昂着头,长叹了一口气。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