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如愿以偿千金博此夕 见机而作一曲话当年
林子实长歌当哭地正唱了那句摇板,这饭馆子里的伙计都在屋子外,隔了门帘子大声喊道:“林先生电话。”林子实无论怎样唱得高兴,也不能说有了电话不去接,只得向桂英笑道:“对不住,请等一等,我要去听电话。”说毕,就掀着门帘子出去了。桂英以为他平常一般地去接电话,一会儿就回来再唱的,依然将胡琴把在怀里等着。不一会儿,他回房来了,脸上似乎更增加了一种不快。他也不说什么,立刻就叫了伙计进来,向他伸着手道:“我们的账单子呢?”伙计去取账单子,他就伸手到怀里去掏钱。
桂英将胡琴一放,用手拦着道:“二爷,怎么着?你真要会账吗?我们是多好的朋友,且不去管他,决计不能够要走的人倒向不走的人会东。我和你讲个最后的交情,这个东由我会,算我向你饯行,你看好不好?”林子实踌躇了一会儿,平白地却叹了一口气道:“唉,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做东不做东上。”桂英道:“这不结了,你做东也可以,我做东也可以,为什么你就不让我做东呢?你若是记我的仇恨,你就别让我做东。要不呢,算我做朋友的和你饯个行,似乎你也不好意思拒绝。话是说明白了,你答应不答应权在于你,我可不敢勉强。”说时,半侧了身子站在林子实的前面,眼珠斜斜地望他。林子实向来是不好意思正眼望着她的,现在却也不客气,向她脸上凝神看了一遍,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,才微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一定要和我饯行的话,就让你和我饯行吧。刚才公司里人打了电话来,说是上海总公司里有电报来了,催我快快南下,我是决定下午这班车走的了。”说着,又叹一口气。
桂英看他一会儿工夫倒叹了三回气,明知道他心里是极端难受,可是,以事实所限,又不便怎样去安慰他。只得装了模糊,微笑道:“这也像我从前唱戏一样,到了唱戏的时候,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要前去。拿了人家的钱,就得受人家的管,这可是一件没有法子的事情。”林子实道:“我倒不为这个。”说着,就向她拱拱手道:“多谢多谢,我就用不着再客气了。”桂英向来也没有看到过林子实说话是这样牢骚的,一面在身上掏了钱会账,一面向他道:“你虽然是忙,也不忙在一会儿,叫伙计重沏一壶茶来,我们坐着谈两个钟头再走,你看好吗?”林子实道:“不必了,我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。你也可以早点儿回家去,免得……”说着,顿了一顿,才接着道:“免得老太太不放心。”桂英知道他是话里有话,然而没有法子去驳他,只有向着他微笑而已,林子实就将旁边茶几上的凉茶壶斟了一杯茶,先漱了漱口,然后并喝半杯,放了杯子,取下墙上挂钩上的帽子,向头上一盖,连连向桂英点头道:“再会再会!”说时,他手掀着帘子就走出去了。桂英走到雅座门口,手扶了门帘子,只是向着人家的后影出神,她倒叫了伙计,将茶壶换了开水,一个人坐在雅座里慢慢地喝着。直把一壶茶都快喝完了,猛然想着道:“我这不是无聊吗?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算怎么一回事呢?”于是站起身来,才自回家去。
一进门,杨妈就迎到院子里来,向她低声微笑道:“张三爷那边派了一个人来,请你过去有话说。”桂英道:“要我过去说话,我就过去说话得了,为什么这样鬼头鬼脑地说。”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很高。杨妈一想,这倒怪了,难道这是王先生叫她去,她还不知道不成吗?若是知道,为什么不欢喜哩?桂英也不再说什么,一个人自走回房里去。杨妈看了她这样子,猜不出是什么情形,悄悄地自去做事。过了一会儿,隔壁粮食店里的伙计前来传话,说是有个姓张的打了电话来,请白老板过去一趟。杨妈迎到院子里来说是知道了,回转身来,到桂英屋子里来回话,桂英正和衣躺在床上,扯着一条毯子盖了下半截。杨妈自言自语地道:“又睡着了,回头再说吧。”桂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向她道:“谁睡着了?我累了,躺一会儿。”杨妈道:“张三爷又打了电话来了,您是去与不去呢?去,就别让人家老等着;不去,也回人家一个信儿。”桂英很坚决的样子,向杨妈道:“你去回过信,就说我不去了。”杨妈道:“王先生不也在那里等着您吗?”桂英不作声,只是一人在床上闷着坐着。杨妈摸不着桂英是什么意思,自去向粮食店里借电话打。刚刚走到大门外,桂英却由后面追了出来,连招手带叫道:“不用打电话,我去吧。”杨妈是赞成她到张家去的,当然没有第二句话可说。桂英叹了一口气,走向自己屋子里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她也就披着斗篷出门去了。
朱氏等桂英走远了,将杨妈叫到屋子里来,盘问她道:“张家打电话来,把你大姑娘找去的吧?大概那个王先生也就在那里。”平常朱氏提到王玉和,都是姓王的那个小子,至多也不过说一声王玉和,如今居然叫起王先生来。这可了不得,大概是不会反对玉和的了。但是杨妈也不敢猝然就答应,便作两可之词道:“大概他也在那里吧,可是也说不准。”朱氏笑道:“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,你们都是一条藤儿上的人,事到于今,我任说什么你们也不会肯信,只好由你们去办吧,你们也就用不着再瞒我了。”杨妈又怎好说什么呢,只有微笑而已。
这日晚上,桂英回来得很晚,脸上通通红的,犹自带了几分酒色。杨妈料着她有个半醉,就把家里留下的水果搬出一些,送到桌子上来。桂英靠在椅子上,用手撑了头,看到杨妈搬上水果来便笑道:“你以为我喝醉了吗?”杨妈道:“你脸上带了酒色,怎么看不出来,今天晚上你准是很高兴。”桂英听说,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,复又笑道:“天下事,总不能两全,我也只好麻麻糊糊的了。”杨妈掀了门帘子,伸着头向外看了一看,然后低声道:“老太太今天都叫起王先生来了,这样一说,你大喜的日子就近啦。”桂英听说,又是一笑。杨妈看了她这种情形,料得果然是喜期近了,也就不必多问。
自这日起,桂英也就一天比一天的忙,王玉和也就一天两天地到白家来上一趟,不必谈什么喜事的话,只听王玉和商量着,在什么地方赁房,买些什么家具,什么时候就先搬东西过去,在一旁听了许多话,便可知道桂英是哪一天出阁了。忙着到了最后的三天,王玉和已经不来了。桂英家里也开始办理喜事。起初几天,桂英脸上还不免带些愁容,这一星期来,她却是很高兴,脸上不时地带着微笑。最后三天,王玉和虽不来,桂英却悄悄地每天要出去几趟,向王玉和打一个电话。杨妈看着觉得桂英和王先生的感情一定很好,将来结婚以后,这生活不知道要甜蜜到什么程度呢。
到了喜期的日子,王白两家都是借了饭庄子办喜事,一早白家的人都到饭庄子去了,只留杨妈一人在家守门。一直到了晚上,朱氏、大福和几位亲戚都回家来了,朱氏向杨妈道:“你姑奶奶今天到那边去了,没一个亲人,你姑爷斯斯文文的,又不懂住家过日子的事,这三天,你到那边去伺候几天,等你大姑混熟了,你再回来。”杨妈在家里闷了一天,正恨不得一脚就踏到喜堂上去,看看新郎新妇是如何的情形,现在朱氏叫她到王玉和家去,还赶得上新婚之夜,心里非常之高兴,立刻就到屋子里去,拢了一拢头发,找一朵通草扎的红海棠花儿插在耳朵鬓发上,然后换了一件新褂子,就雇车到王家来。
一到大门口,便见大门楼上点了一盏球式电灯泡,照耀着两扇红漆大门,钉着黄铜环子,非常华丽,走到里面,小小的四合院子,一律朱漆廊柱,绿漆格扇,糊着雪也似的窗纸,非常好看。正面屋子里,又是麻雀牌,又是骨牌,又是开话匣子,声音闹成一片,玉和穿了长衣马褂,笑嘻嘻地在正面屋子里陪着客。杨妈一脚跨进门,便向玉和请安道喜,玉和情不自禁地却笑着向她作了一个揖,客人都哄然大笑,有的道:“玉和今天是高兴极了,见人就矮三级。”玉和笑道:“不是那样说,因为我们这番婚事一大半是这位大嫂帮助成功的,今天新人进房,我可不能将媒人抛过墙。”说着,引着全场人又大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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