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伉俪情深解铃原有术 逢迎道苦托钵竟无门
白桂英看他猛然说出的那个样子,也不知道他丢了什么东西,不免只管追着向下问道:“你丢了什么?你丢了什么?”玉和见这情形不妙,如何敢说是丢了差事,用手摸了胸前的口袋所在,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道:“糟了,糟了,我把箱子上的钥匙丢了。”桂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:“你吓我一跳,丢了一把钥匙,这也没有什么关系,何必这样大惊小怪。”玉和道:“你不知道,我有两封信锁在箱子里,等着要发出去,一时拿不出来,你说我急不急?”桂英道:“也不用着急,你重写两封信就是了。”玉和笑起来道:“对了,我是一时想愣了,没有想到这头上来,对了,对了,我就来写信吧。”
桂英听说他要写信,于是搬出纸笔墨砚替他放在桌上,先和他磨上了墨,然后又找了几张信纸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子前面,玉和在这种情形之下,当然不能不写信,于是坐了下来拔出笔,慢慢地在砚池里周转地蘸着,两只眼睛却只管望了墙上挂的日历想心事。他望着日历,看看还是星期一,他心里就连续着得了一个感想。假使我今天不向桂英把话说破时,不成问题,这一个星期,我又得上一星期的公园,跑一星期的路,拜一星期的朋友,这都不打紧,最难堪的,便是回来,又要扯一星期的谎。他如此沉思着,桂英以为他在构思呢,便倒了一杯茶,悄悄地送到他面前。也是桂英大意,这一杯茶就放在他右手臂下。还是不愿惊动他,悄悄地放下,她又悄悄地走开了。不料玉和将笔只管蘸着,突然地将笔向砚池上搁着,身子半站起来,抬起手向桌上一拍。桌子轰通一下响,袖子又一带,哗啦一声,将茶杯带落在地下,打个粉碎。桂英看了这种情形,不由得吓了一跳,以为是他生气来着,站在他身后,呆看了许久。
还是玉和自己先醒悟过来,立刻回身向她赔了笑道:“你看我,有些发糊涂了,怎么写着信发起急来了?”说着,就弯腰把打碎的杯子捡了起来,送到外面秽土堆里去,然后再回屋子来,将笔墨纸砚一齐收起,摇着头道:“不写了,不写了。”桂英问道:“你有什么心事,这样地神志不灵?”玉和看看桂英的脸色,持有很犹豫的神气,便笑道:“不相干,我想起朋友在银钱上共往来,都是这样,借钱的时候,什么条件都肯接受,到了你和他讨钱的时候,他就推三阻四,甚至于置之不理你,从此以后,我再也不和朋友共往来了。”桂英听他所说的话,如此地圆到,当然不是生自己的气,这才放了心。玉和也怕桂英为了这个疑心,就向了她赔着笑道:“这真对不住,我无心打碎了一个茶杯,让你受惊了,现在你还受惊吗?”说着,向前握了桂英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,做个安慰的样子。桂英笑道:“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,一个茶杯子落在地上就会吓了这样子久。”
玉和知道夫人是不会疑心的了,这就倒了一杯茶,靠了桂英坐下,一面呷茶,一面微微地哼着西皮二黄,过了一会儿,大家把刚才的一件事差不多忘记了,玉和才敢陪着夫人就寝。可是他心里却不住地懊悔着,自己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告诉夫人,偏偏一点儿勇气没有,就是这样含含糊糊地隐吞下去了。这样看起来,自己这一番苦衷恐怕始终没有可以宣布的时候了。如此想着,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。桂英本睡着了,被他左右翻覆地惊醒过来,就问道:“玉和,你到底有些心事吧?要不然,为什么睡觉也睡不着呢?”玉和道:“我哪有什么心事。不过今晚睡得早点儿,在床上糊里糊涂一想,南天地北的什么事都想到了,因之睡不着,其实没有什么心事。”桂英因他不肯说有什么心事,当然不能逼着他非说出来不可,也就含糊过去了。
到了次日,玉和依然去上衙门,按时回家。不过他的脸色总不能十分安定。又过了三日,玉和倒是上衙门出去了。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,玉和有个朋友叫寇伯瑾的来拜访。桂英曾会过他两次的,就亲自出来招待。他坐下来,第一句自然问道:“玉和兄不在家吗?”桂英道:“他上衙门去了。十二点钟下衙门的时候,他才回来呢。”寇伯瑾道:“玉和新得了差事吗?”桂英道:“还是在交通部。”他听说还是在交通部,表示着很惊讶的样子道:“还是到交通部去了吗?这就难得了。上次部里把他的差事撤了,我就替他抱屈,现在又调进部去,这倒也罢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心里很有些疑惑,就强笑着道:“对他在外面的事,我是不大过问的。”寇伯瑾道:“在你办喜事的前一两天,他还说要想法子找一个事呢,当然就是这两天调进部去的了。”桂英含糊答应着是的,也就算了。寇伯瑾因玉和不在家,桂英又是个新娘子,不便多谈,立刻也就走了。
他这一来,桂英就增加了一个莫大的疑问,既不曾听到说玉和丢了差事,更也不曾听到新得了差事,刚才寇伯瑾这话从何而起,看这样子他这丢了差事的成分居多,不然,何以每回说到部里的事情就局促不安呢?本来这件事可以去追问张济才夫妇一下,可是仔细一想起来,自己闺门以内的事都不知道,反而要去问朋友,这未免是一件笑话,因之还是搁在心里。到了次日,恰是一个下雨的早上,桂英起床以后,并不惊动玉和,玉和熟睡着醒过来已经有十点钟了。他在枕头下掏出手表一看,坐起来淡笑着道:“糟了,太晚了。”桂英看他脸色却并不怎样的惊慌,心里这就有了五成数。因向窗子外努着嘴道:“你看看外面,雨下得这样子大,今天不必去上衙门了。衙门无非是这么一回事,我想一两次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。”玉和打着呵欠,伸了懒腰,笑道:“我就依从你的命令不出去吧。”桂英偷看着他漠不关心的神气,心中更是有些把柄。
由上午混到下午一点,又该上衙门了。玉和心中暗想,这样大雨,街上的车子一定是乱敲钉锤子的,要让车夫拉了满街跑着拜朋友,当然所费不少。若不拜朋友,大雨的天又到哪里去安顿身子,踌躇着,却也没有决定是出门不出门。桂英倒反而先问他道:“雨还没有住呢。既然上午你没有到衙门里去,下午也就不必去了。你若是还怕不妥当的话,可以借个电话向部里打去,请朋友替你请一天假。”玉和道:“既是不去,就不用打电话了。好在部里一班同事待我很好,我就是不去,他们也会替我画到的。”桂英笑着点点头,也不强迫他去打电话,于是玉和安然地在家里度过这个雨天,晚上桂英假说头晕,老早地睡着。早上醒来,玉和当然要问她的头晕好了没有?桂英却道:“不曾好,若是衙门里的事情可以放得下来的话,希望你今天再请一天假,陪我一天。”玉和沉吟着道:“今天再请一天假吗?这个,我还说不定。”桂英躺在枕头上,却将眉来皱着。玉和立刻改口道:“那可以的。我这就去打电话。”说着就走出去了。
桂英听到女仆在外面屋子里扫地,就悄悄地把她叫进来,悄悄地向她道:“你到大门外去看看,王先生干什么去了。你在大门外不要响,回来偷着告诉我。”女仆虽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,但是这却有些神秘的意味。当用人的十九都喜欢探访主人秘密的,既是主人叫她去参与秘密,这更是乐于从命的。便笑着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老妈子由外面进来,向桂英悄悄地道:“王先生没有去打电话,站在胡同门口上东张西望一阵。”桂英正色道:“你知道什么?这样鬼头鬼脑做什么?”女仆在隔壁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。明明是太太让主人打电话去了。现在主人不打电话,自然是欺了太太,正想把这话据实报告得些奖赏,不料太太倒是一句话喝了下来。这也无话可说,只得闪开了。过了十来分钟,玉和笑着进来了,他道:“我已经打过电话了,部里有好几人答应和我请假,请假是不成问题的了。”桂英只微微笑了点头,并不说什么。
到了这天晚上,桂英等女仆出去了,见玉和在靠床的椅子上坐着,自己坐在床上。玉和道:“你现在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吗?”桂英笑道:“压根儿我就没病,骗着你好玩儿罢了。”玉和道:“你为什么冤我呢?”桂英低声笑道:“我冤着你在家里好好地舒服一天,那不好吗?”玉和看她笑中带刺,似乎有什么讥笑的意思,因就向她道:“你的意思很好……”把这个好字拉得极长,下面似乎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出来,却慢吞吞地忍下去。桂英不由得微昂着头,叹了一口气道:“老实说,到了现在你还不能十分了解我呢。”玉和做个猛烈惊疑的样子,向她问道:“你这话从何说起?”桂英道:“我白桂英要嫁什么人嫁不着?什么人都不嫁,单单嫁你,不就为的彼此情投意合,谁也不至于欺骗谁吗?”玉和听这话,料着是自己玩儿的把戏已经被夫人识破,不由得红了脸,把头来低着,桂英道:“我既是为了爱情来嫁你,当然不管你有吃无吃,有穿无穿,你做官我坐轿,你抬轿我啃窝头,决计是没有反悔的,因为如此,不管你有差事也好,没差事也好,我待你总是一个样子的。可是你把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子来看待我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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