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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如愿以偿千金博此夕 见机而作一曲话当年 第2节

杨妈看了大家这样欢喜,也觉得这回婚事是非常圆满的了,到了新人屋子里,只见满屋都是白漆的家具和那糊得雪亮的屋子,真个是没有半点儿灰尘。屋子正中垂着宫灯似的电灯罩,对了白漆镜台上一对高二尺的龙凤喜烛,互相照映。上面一张白漆铜床,罩了白色珍珠螺的帐子,两盏红纱罩的铜擎电灯在墙上斜伸出来,照着紫色的锦被、绣花的枕头,别有一种风味。桂英穿了粉红色的衣服,头发上束着一条红色丝带,脸上笑嘻嘻的,喜气迎人,周围坐了四五个珠围翠绕的女客,簇拥在床角边和桂英谈话。杨妈一进门,还不曾向她道喜,桂英立刻站了起来向她笑道:“我算定你该来了。”杨妈请安道:“大姑奶奶,大喜呀!”一个女客道:“你真改口改得快呀,马上就叫起姑奶奶来了。”杨妈笑道:“这儿是王宅呀,我若照着在家里那样称呼可有点儿不大合适呀!”桂英眼睛瞟了她一下,微笑道:“这儿是王宅?”说着,声音却是很低,杨妈道:“我这话没错呀,要不是王宅,我还用不着道喜呢。诸位瞧呀,我们姑奶奶今天可乐大发了。平常瞧见我们姑奶奶在戏台上扮新娘子不过那一回事,今天瞧见我们姑奶奶真是新娘子了,仿佛就又是一个人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不要信口胡诌,我怎么会又是一个人了呢?”女宾从中起哄道:“本来另是一个人呀,从前是白老板,于今是王太太了。”大家哈哈大笑,桂英正在得意之秋,却也不免随着大家一同笑了起来。杨妈也不知是何缘故,跟着里面高兴,进进出出地侍候,直到一点钟还不见疲倦。这个时候女宾们都已走了,外面屋子里,一桌打麻将的人和几位看牌的只是宣言要战到天亮。玉和只是笑着,不赞成也不反对。有几个男宾索性恶作剧起来,要把牌桌子抬到新娘子房里去打,杨妈见最后的四圈牌已经完了,就忙着打手巾帕,倒茶递烟卷,笑道:“诸位老爷都请回府去安歇吧,时候不早了,哪位先生自己有车,哪位先生雇车,有车的吩咐车夫点灯,没车的也让我去雇车去。”她说着话,还带了向人请安。这些客人说笑几句,借雨歇台,各人也自走了。

玉和家里原雇有个女仆,杨妈早打发她去睡了,自己先打好了一盆洗脸水,然后又替他们铺好了床,叠好了被,把玉和请到新房里去,放下门帘子,替他们反扣了门,悄悄地到下房去睡。约莫有半个钟头,自己还是不放心,复又悄悄地走到上房来,隔了窗户向里面听着,窗户纸上已不是那样通亮,电灯是灭了,听到桂英低声道:“那对烛要点着的,你别吹它。”接着,有拖鞋踏地板声、帐钩声。桂英悄悄地道:“你这个小家庭布置得很不错,花钱不少吧?”玉和道:“这都是为了你啊,多花几个钱我倒也不在乎,今天我总算如愿以偿了,像我这样一个穷措大,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媳妇,我还有什么话说?”说到这里,却听到哧的一声,有人笑了。杨妈在窗户外点了两点头。又听了一会儿,又听到桂英笑道:“今天晚上我看你很快活,其实照住家过日子说,今天也不应该这样铺张。据我算,你在家里筹划的一千块钱大概是完了。”玉和笑道:“人家说,一刻千金啦,我就是花了一千块钱,有了今晚一刻,那一千块钱就不冤。而且对于爱人,是不应该说金钱问题的。”说到这里,彼此声音都小了。后来玉和笑道:“一刻千金,一刻千金,不要睡,谈谈吧。”桂英道:“你不是说对我不谈金钱吗?”说到这里,声音便小了,只听见一片笑声,杨妈总算一百二十个放心,自回下房去了。

一宿无话,到了次日,杨妈率同这边的刘妈收拾屋子,桂英起来得特别的早,她们在外面收拾屋子的时候,她已把衣服穿整齐了,开了门出来。杨妈早抢上前一步对她脸上注视着,然后笑着请了一个安道:“您大喜呀!”桂英红了脸没甚可说的。玉和却披衣起来。杨妈又请安道喜,笑道:“还早着啦,您不休息休息。”玉和道:“我还有事呢。”杨妈道:“今天您还上衙门吗?休息一天吧。”杨妈给玉和道喜,他倒没有难为情。只是杨妈说到“上衙门”三个字,这可叫他脸上红了起来,不能答复一个字,随便地由嘴里哼上了一个字。桂英笑道:“衙门里若是非到不可的话,你还是去吧。这里到交通部又不远,你下班回来再去回门,我等你就是啦。”玉和道:“不要紧。遇着有正经事,谁也可以请个三五天假。”桂英听他如此说就也不勉强了。杨妈在一边看到,觉得姑爷和姑奶奶有谈有笑,非常和气,心里也自是高兴。

这天玉和没有走开,到了十一点钟,照着北方的规矩,夫妻双双地回门过二朝,这一日混上一阵便天黑了,青天白日易过,转转眼就到了甜蜜的夜间了。这天晚上,没有闹新房的亲戚朋友,电灯光下便可去细话生平,夫妻二人更是融洽。到了次日,玉和睡到九点钟起床,又没有去上衙门,桂英也不以为怪,直到第四日头上,玉和自己想着,这不能不把丢了差事的话告诉桂英了。否则只有一个办法,每日按着上衙门的时候出去,下衙门的时候回来,反正她不到交通部去的,她有什么法子来证明我说谎?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,天天这样瞒着她出去岂不是痛苦。而况朋友来往,说话之间,恐怕总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,等桂英再来盘问,那就告诉她也迟了。这只有厚了面皮老老实实地把话来告诉她,好在我之丢差事,十之八九是为她的。那么,说起来,她也就不能不原谅我了。如此想着,便想将话来和桂英说。他起了床,漱洗已毕,悠闲地抽着烟卷,来回地在屋子中间走了几趟,忽然站定了,取下嘴里的烟卷,面对了桂英,正想把这话说了出来,桂英恰好有话问道:“今天你还不打算上衙门吗?那可不成话了。”玉和道:“今天当然去。”桂英道:“看你好像有几句话想说又没说出来,你要说什么?”玉和笑道:“没什么,我就是说,设若我回来晚了,你不用等我吃饭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为公事出去,我能够不等了吗?你只管去治公,这些小事用不着挂心了。”

玉和听了这番话,不能不走,于是就勉勉强强走出门去。可是一早去会朋友是不大合宜的。要找个地方消遣,听戏,看电影,都太早了,若是就这样在大街小胡同里走着,两条腿又经受不住。想来想去,只有买两份报带到公园里去看,可以消磨到十一二点钟去。而且公园这种地方,就是天天去也不会烦腻,人家看到只觉其高雅,也不会发生什么疑心。主意决定了。当日上午就在公园里消磨了半天。回得家去,桂英笑嘻嘻地由屋子里迎了出来,笑道:“回来得不迟不早,刚是吃午饭的时候,你们科长司长都没有说你什么吗?”玉和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桂英道:“你的同事一定和你大开玩笑来着吧?”说着话,携了他的手,一同进屋子去。玉和心里想着,太太待我如此之好,我岂可以让她扫了兴致,也就凑趣道:“可不是吗?他们还要来看新娘子呢。”桂英道:“我就怕你今天到部里去要碰钉子,既是部里上上下下对你都很好,我也就很高兴了。”玉和笑嘻嘻地道:“你也高兴吗?那就好极了。”二人说着笑着,一同吃饭。吃过了饭,玉和也不和桂英再说,擦把脸就出门去了。

有了这番虚演的故事,玉和对于丢官的话就不敢再说一个字,一日跟着一日,只是一早到公园里去看报,下午满城会朋友,这样混着有一个星期之久,不必要桂英看破,每当自己由外面回来的时候,见了桂英,脸上就是一红。出门的时候,桂英不说什么,为了向她告别说上衙门去了。这话不能不说,说出来,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,脸上虽不红,也觉得皮肤里面有一种极不好受的感觉。偏是在无事的时候,桂英又喜欢谈衙门的事,玉和不随着说,那是不可能;随着说,却每个字都是撒谎。自己生平是不喜欢撒谎的这种人的,到了现在,却撒谎过日子,自己对于自己也说不出来是如何难受。好容易熬到了星期日,不用得假上衙门了,算是停了一天撒谎,到了星期一早上又要开始撒谎了。这天他醒得最早,在枕上睁了两眼望了帐子顶,注视着帐子顶上的纱纹,一根一根都要看清楚出来,这算决定了主意,他自己警告自己地在想:须从今日起,我不撒谎了。要不然我又得一早上公园去坐冷板凳,坐一个星期之久了。就是下午,向城去拜访朋友,也是应当看的以及不应当看的朋友都看遍了。天天去看朋友,并没有一点儿正经事情,会不到,也不留下什么话;会到了,也不过瞎谈一阵,整天整夜地出门骗自己,回家骗新夫人,这种痛苦实在忍受不了,还是把话向夫人言明了得了。好在自己手边还有几百块钱,就是按了这种小家庭的日子去过,至少还可以过半年,在这半年以内,我总可以得着一个差事,与其终日里欺人欺己,倒不如用这种工夫去谋个位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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