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如愿以偿千金博此夕 见机而作一曲话当年 第3节
如此想着,在当天吃过晚饭之后,沏了一壶茶,故意在屋子里和桂英闲谈。不过说来说去,自己总没有那种勇气。突然地把自己没有差事的话来说出。两人隔了一个桌面,玉和手扶了茶杯子做一沉吟的样子,眼望了墙上一架绣字镜框子老是出神。那绣字是西湖月老祠的那副集联,乃是“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,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”。桂英道:“你想什么心事,是想这副对联上的话吗?”玉和只管望了对联,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。过了一二分钟,忽然想到桂英是向自己说了话的,如何不理会呢?立刻掉过脸来向她问道:“你说什么?我没有听见。”桂英笑道:“了不得,你想什么想入迷了,我当面和你说话你都不会听见。”玉和笑道:“可不是,实不相瞒,我有一件极大的心事……”他口是说着,眼睛可注视着桂英的脸上,看她怎样,桂英猛然听到他说有一件极大的心事,也不免诧异起来。玉和看那样子,这句话是不好接着向下说,立刻笑道:“你吓了一跳吗?我是故作惊人之笔,其实也没有什么心事。”桂英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呀,你现在是心满意足,甜蜜蜜地度着这新婚的生活了,还有什么重大的心事呢?”玉和道:“我是心满意足的了,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心满意足呢?”桂英道:“我有什么不心满意足呢?愁吃,愁穿?你我的精神上本来都很安慰的。在物质一方面,你在交通部拿的那一百多块钱薪水足够咱们这一家子嚼裹的。再混个一年二年的话,你差事再好一点儿,我们就有余了。”
玉和听这话,脸上虽是极力矜持着不露出什么慌张的样子来,但是他心里已经怦怦乱跳了一阵。于是站起来,倒了一杯茶喝。然后先放了茶杯,其次向桌子上吹了两口灰,才缓缓地坐了下来。打下这样一个岔,心里总算安定了。但是自己预备了一肚子话,一看这种形势,就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,取了一根烟卷慢慢地抽着。他慢慢地抽着烟,昂了头,又入了沉思的状态中了。桂英坐在桌子那边,看到玉和那个样子,便笑道:“真有点儿心事吧?究竟为了什么?你可以说出来。若是用得着我分忧解愁的话,我也可以和你分忧解愁。”玉和先向她笑了一笑,接着又道:“其实没有什么心事。就是有点儿小心事,我自己足以了之,不成问题。”说着,扔下烟头,又倒下了一杯茶喝。桂英笑道:“今天晚上闲下无事,我将你的心事猜上一猜吧!”玉和一想,自己的心事还是不让她猜也罢。便笑道:“你到现在,还有三句话不离本行,又在唱戏说话了。”桂英道:“这个习惯的确是不大好,我想法子要慢慢地改正过来。这都因为我们一班姐妹们平常都爱这样闹着玩儿,所以大家都弄成了口头禅,没有法子来改变。”玉和道:“那没关系,不改也不碍事。有道是‘君子不忘本’。是干什么的,到底就是干什么的,将来咱们有了儿女,你愿意把一个去学唱戏的话,我也赞成。”桂英道:“唱戏?咳,我是领教多年了。有儿女宁可让他去挑葱卖菜,也别让他唱戏。唱戏唱到我这样子总算不错,你瞧我到于今,闹着什么?哪天无事,我把唱戏的苦处和你谈上一谈。”
玉和一想,她慢慢地要谈到心事了。她谈了心事,我也可以谈心事。因道:“今天也无事呀。你何不就谈谈呢?”桂英道:“这个谈何容易,说起来恐怕有三车子的话。”玉和道:“这又不是什么急事,非一天谈完不可的,你今天先来说一段得了。”桂英手撑了桌子,托了自己半边脸,眼睛斜斜地向窗户上望着,出了一会儿神。笑道:“我就说一件事吧。我们演《少奶奶的扇子》那本戏,你看了是很赞成的。全班的角儿,你觉得都很整齐吗?”玉和这倒摸不着她什么用意,便笑道:“这本戏,我看过两次,果然角色很整齐。”桂英道:“少奶奶家里有个老妈子,你看那个角色怎样?”玉和道:“这个角色在戏里不怎么重要,我倒没有注意。”桂英点着头笑了笑道:“有你这句话,我就算没有白问了。这个女仆的角儿,她叫梁小宝,今年四十岁,儿子都有十八九岁了。她是十二岁学戏,就上台当跑龙套的。那个时候她一天不过拿十几个子儿的戏份,自然是苦,可是到了现在,她快唱二十年戏,每日在台上转着,别说学戏,就是瞧着人家做戏,听着人家唱戏,也该练习了不少的本事。你猜怎么着?直到于今每天还拿不到半块钱的戏份啦,这个人总算唱了一辈子戏了,图个名呢,图个利呢?”玉和道:“那也只怪她不图上进,为什么不好好地学出一点儿本事来呢?”桂英道:“不知道的人都是这样说,其实她也照样地努力学戏过,无奈台上没有人提拔她,台下没有人捧她,她总红不起来,说句迷信的话,这也只好说是她的运气不好罢了,命运这样事情我是不信的,可是像梁小宝这种人,我怎能说她不是运气呢?”
玉和听了这句话,心里头就痛快极了,这岂不是和我造下一个说话的机会?便笑着点点头,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这话说得很对,由命运之说又引起了我姻缘两个字的迷信。譬如旧戏《鸿鸾禧》这出戏,一个书生在乞讨之中也得了人家的怜爱。假使我是个莫稽,你也肯嫁我吗?”桂英道:“因为爱你才嫁你,管你是干什么的呢?”玉和笑道:“当年我就看过你《鸿鸾禧》这出戏,仿佛你就是金玉奴,我爱极了,不料我今天就娶的是你。”桂英道:“那么,你自比是莫稽了。这可比得不对,你为人用情专一,不能像他那样嫌贫爱富。”玉和故意放出笑容来,对她脸上看了一看,才道:“假使我现在穷了,你是不是还爱我呢?”桂英笑道:“你这叫闲着无事,无话找话说,交通部现任的老爷怎么会穷起来了?”玉和道:“你以为我还是交通部的小科员吗?”
桂英听了这活,一点儿也不惊讶,却笑着看了他脸色道:“我早听说你有升科长的希望,你真升了科长吗?”玉和笑着站起身来,用大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,不曾答复出来。桂英笑道:“你这个人的性情实在是特别,总是放在心里做事,不到那个时候你不发表。你说,几时升了科长?还是刚有这个消息呢?”玉和心里想着,我要说丢了官,她反而猜我升了官。这话怎么说?这话怎么说?糟糕,他心里说着糟糕两个字,口里也就冲口而出。桂英这才吃了一惊,突然站起来问道:“什么事糟糕?”玉和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,背对了夫人,不曾看了夫人的颜色,就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,我丢了……”回过头来一看,只见桂英红了脸,有大为吃惊的样子,这话他怎敢直说呢?在丢了两字以后,把这话就自己很勉强地停止了,站着望了桂英,也只管发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