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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频道不如归形成槁木 可怜无所好目送飞鸿

白桂英坐在一张凳子上,正自纳闷,为什么他说这种话呢?那床上的王玉和,又抖颤着声音哼起词句来道:“三分春色二分愁,更一分风雨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怎么了?颠三倒四的,只管把这几句书来念着?”玉和笑道:“什么也不为,可是念了这几句书,心里就像痛快得多。”桂英将茶壶里的热茶斟了一大杯,递到他手上,就向他笑道:“你在外面回来,又外面洗了脚,肚子里面还藏着寒气呢。喝了一杯热茶下去,把热气冲一冲吧。”玉和坐起来,接着茶杯,并不说什么道谢,却向桂英叹了一口气。桂英道:“你为什么倒叹气?”玉和摇摇头道:“我昂藏五尺之躯,倒要受你的保护,我是非常惭愧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这也叫多此一番惭愧了。两口子谈什么保护不保护?”玉和将一杯热茶勉强地喝了一半,就将杯子递还给桂英,接着还拱了一拱手。于是一倒身子,牵了被将身子盖着,一个翻身朝里就睡着了。

原来玉和今天在天安门看雨景,吹了两口寒风,已经受着感冒,不睡倒还可以,睡倒以后,这病就来了。立刻头上昏昏沉沉的,只是不言不语,不睡不醒,人拥了大被躺着。桂英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病了,因一面替他盖被,一面轻轻地叫着他问道:“玉和,你现在怎么样?”玉和卷了被头,朝里睡着,听了她叫,只是随便地哼着。桂英皱了眉头,一个人自言自语道:“这真是要命。风雨交加的,正愁着日子没有法子过下去,偏是他又病了,也是我不好,他在家闷着,就让他闷着吧,又要他出去解个什么闷?准是淋了生雨,所以就病了。”她也不做活了,在床对面靠窗户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,只是向了床上望着发愁,这样坐了两小时之久,不曾说话也不曾移动,很久很久就叹了一口闷气。

正常她这样叹气的时候,床上的玉和却翻了一个身。桂英吓了一跳,不要是自己在这里叹气,却让他听到了。又走上前和他按着被头,然后低声问道:“玉和,你……”她说着话时,曾伸手去摸玉和的脸手伸进被里面时,只觉里面如火炽一般,吓得立刻将手向外一缩,话也停止住了,睁了两眼,望着玉和的脸,只管出神。于是将他的身子摇撼了几下,跟着问道:“玉和,你是什么病?找个大夫来瞧瞧吧。”玉和因她是站在床面前叫的,就有些明白过来,因哼着道:“没事,我不过受一点儿风寒,盖着被出一点儿汗自然就好了。”桂英手扶了被头,站在床面前,只管发了呆望着他的脸,玉和闭着眼睡觉的,睁开眼来看了一看,又复行闭上。又向她道:“你别为难,好好地让我睡上一觉,我自然就好了。”桂英道:“真是糟糕。”她也只能说上这四个字,便将话打住了。她在床面前站了好久,然后一挨身在床沿上坐着,伸了一只手到被里去将玉和的手握住着,问道:“玉和,你觉得怎么样?我熬一碗稀饭给你喝喝吧?”玉和本来想说不要喝了,可是看到夫人这样子殷勤看护,又不能完全拒绝,拂了她的盛意,只得哼着在枕上点了几点头。

桂英明知道他是勉强答应的,可是除了这样,也没有别的法子来安慰他,于是叫着老妈子打了米去,立刻煮上稀饭,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望了床上的病人。等到稀饭熬得了的时候,玉和已经睡着了。桂英本来要打个电话给母亲,请她来了,可以和自己做主。可是母亲真来了,万一玉和漏出口风来,说是自己差事丢了,母亲不但不原谅,反会说玉和是为了穷逼出来的病,那更是要了自己面子,所以不敢去打电话。到了这时,自己心里想着,玉和的病像是如此的,究竟是不是玉和受了感冒却还不知道;假使不是感冒,是别的病症,这可耽误不得。母亲既不能告诉,不如先打一个电话给张济才,他究竟年纪大一点儿,有事可以见得到。如此想着,也不再考虑,冒着雨就到巡警阁子去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济才。张济才在电话里听到她说,玉和忽然病了,烧得人事不知,倒吃了一惊,玉和哪里会有这样大的病呢,和秋云一说,秋云问是谁打来的电话,张济才说是桂英自己打的电话。秋云道:“这可了不得,他家打电话都是在巡警阁子里借用,可隔着有十几户人家,这样大的雨,她自己水流水滴地来打电话,必是情形很吃紧,我们赶着去看上一趟吧。”张济才和王玉和的交情非同泛泛,听到说他在风雨交加的时候病了,怎好不去探望他一下子,因之遵了夫人的命,叫了一辆汽车,二人就赶到王家来。

这时已是电灯光亮很久了,桂英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声,料着是济才夫妇来了,立刻叫女仆开门,自己迎到院子外廊檐下来,檐灯光下,照着秋云手牵了旗袍的底襟,踮着脚尖在院子里砖石上走过来,身上早已洒了不少的雨点,连忙抢上前一步,挽着秋云一只手道:“真对不住,这样大的雨要你也跑来了。”秋云道:“咱们是什么交情呢?再说玉和又没有什么亲戚,我总得来看看。”说着话,济才已在前走,走到玉和卧室里去。玉和足足睡了一觉,那眼神已好得多了,看到济才夫妇进来,就连连拱了两下手道:“这可了不得,把二位都惊动了。”张济才见他躺在枕上,脸上红红的,虽然是有些病容,精神还好,不见得有什么重病,便走上前握了他的手,试了一试温度,点点头道:“是受了一点儿感冒,不要什么紧,你好好躺着吧,可别再受凉,再要受凉也许真会闹出大病来。”桂英在一边,连连皱了几下眉毛道:“二位刚才没来,他睡着都糊涂过去了,我心里一着急,就只好打电话给你二位。大风大雨的,真对不住!”济才笑道:“没关系,在家过雨天,我们也是闷得厉害,走来和你两口子谈谈,也好让心里痛快痛快。”

桂英请他们坐下,忙着敬了一遍茶烟。济才望望玉和,又望望桂英,心里可就想着,这也是我不好,我要多个什么事和他二家做媒。媒是做成功了,桂英成了个过穷日子的太太,玉和成了个小灾官。望后想着,这是怎么好?他心里如此想着,就不由得夺口而出地向桂英道:“别着急,事情也只有慢慢地来。”桂英不承想到前前后后的事去,济才无缘无故地安慰她一句,她这却是不知道这话的命意何在,倒反而翻了眼向济才望着。秋云坐在一边,冷眼看着济才的神气便有些明白。就插言道:“你真是个老粗,把话来劝人,无头无尾地就这样对人说着,人家知道你劝的是哪一套呢?”于是掉转过脸来向桂英道:“他的意思说,玉和没找着事,别着急,慢慢地等机会吧。”桂英道:“这个我倒不急。现在时局这样不好,没有事的人多着啦,也不是他一个,只要人身体康康健健的就得了。”济才道:“可不是,逢到这种时局,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,现在我店里也是没有生意,只好暂时熬着吧。”

他们在这里谈到生活问题,玉和躺在床上,虽然是不置可否,可是他一句一句听到心里去,闭了眼睛,侧身躺着,很久很久的工夫却叹了一口气。秋云笑道:“别谈了,人家在这里病着,不来好言好语的让他宽心,倒说这些扫兴的话,更让人家心里烦闷。”玉和这才睁开眼来,微微地摇着头道:“没关系,要这样地谈谈,把心里没法对人说的话彼此谈起来,才会痛快些。”济才道:“你是南方人,现在到南京政府去找事的人就多着啦。纵然北京政府倒了,你还有路子可走。就是说革命军来了,你也可以想法子。一来你年轻,这是革命政府肯用的;二来你是南方人,到南方去找事的话不比在北京找事强得多吗?”玉和听得张济才的话完全隔膜。官场中找事,原因哪里是这样子简单的?可是人家冒雨来看自己的病,真是大大人情,自己怎好说人家什么?于是在枕头上将头移挪了几下,表示是点头的样子。张济才笑道:“革命军也快到北京了,到了北京,你就可以想法子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三爷这句话算猜到了他的心眼儿里去,他天天瞧着报,心里就是这样的老念着,革命军什么时候到北京来呢?这话,我可要驳一驳了。革命党,不就是要打倒旧官僚的吗?怎么是能够用老官僚呢?我听说南方的官,现在没有总长督办了,全叫委员。这委员可就小啦,县衙门里有委员,前清小佐杂也是委员。我怎么知道呢?从前我大爷(旧京人称大伯父为大爷,二伯父为二爷,爷字音叶将字拉长作平声,与仆人称大爷二爷之爷有别)也是一个宛平县下乡催粮的委员,所以我就知道。这样看起来,革命党都是好人,把官不当一回事。咱们在北京交通部干事的人都是腐败官僚,革命党还肯用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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