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离膝去依依枯荣莫卜 回乡愁戚戚甘苦难同
朱氏看了她这番情形,倒有些诧异起来,看了林二爷夫妇来拜客,为什么她要哭起来,便问道:“怎么了?怎么了?好好儿的,你会伤心起来了。”桂英揉着眼睛,忽然一笑道:“我不是哭,这两天晚上没有睡得好,眼睛熬害了,有点儿痛。我今天不是回家来,我就到医院里瞧眼睛去了。”她虽是这样说着,朱氏明知道这不是真话,不过她自己说不是哭,不能一定说她是哭。只得笑道:“我也想着,你好好的为什么哭呢?”桂英站起来道:“玉和还没有完全好,出来了这久,我要回家瞧瞧去了。”
朱氏正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一问姑娘,话不曾谈起,林子实夫妇就来了。现在姑娘要走,这话就搁不住,因道:“我倒有句话问问你,听说玉和在南京已经有了路子,要到南京去就事,这话是真的吗?”桂英且不答复这句话,反问一声道:“你怎么听得?是老四来说的吧?”朱氏被她一语道破,料着她有些证据,就不能不根本否认,因道:“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说。”桂英道:“大家朋友都是这样劝他,说是到南京去找事,可是他说丢不下我。”朱氏道:“这可笑话了,男子汉,大丈夫,哪有为了媳妇不出去找事情的呢,你叫他只管放心,有老娘在北京招呼着你,还靠不住吗?”桂英淡淡地道:“是的,我也是这样说,可是他……”朱氏道:“他怎么着,要带你一块儿去吗?我养得这么大的姑娘,没有离开两个月三个月,我可舍不得。”桂英道:“你别急,话早着啦,未必就走得成功。就是走得成功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。”朱氏道:“虽然这样说,你可得和玉和商量妥了,免得临时麻烦。”桂英在这个时候也不便和母亲多说,含糊着答应了事。为了避免母亲的啰唆起见,立刻就告辞回家了。
到了家时,玉和首先看到她眼圈儿有些红,便笑问道:“你回家去,舍不得老太太,向老太太哭了吧?”桂英道:“别胡说了,我们娘儿俩,两天不见面,三天就见面,有什么舍不得,我是为你的病把眼睛熬红了。”玉和听了这话,也就无话可说。桂英走进屋子里去,见桌上摆了算盘账本,还有银行里邮局里两扣存款折子。因笑道:“你那几个穷钱大概又算过一趟了。”玉和收拾桌上的东西,便道:“可不是吗?我算一算,只有二百多块钱的存款了,糊里糊涂的,也不知道怎么样就用了许多钱。我们要是回南的话,这些钱要留着做盘缠,可是动不得。”桂英道:“你真打算走吗?可是我妈的意思只能让你一个人走。”玉和道:“我一个人走,就一个人走。可是我走了,你一个人在北京住家未免太寂寞,若是让你搬回家去跟老太太一块儿过,我又怕老太太说闲话,所以我觉得你是同我一同南下的好。”桂英微笑道:“这都不是紧要的话,你最不放心的大概是别有原因吧?”玉和笑着,只说了“笑话”两个字。桂英道:“什么笑话,这是应有的事情。你想,我一个唱戏唱红了的女人,要认识多少男人,你若是走了……”玉和皱了眉道:“桂英,你怎么说这种话?你说这种话,不怕我伤心吗?”桂英笑道:“你急什么?我和你闹着玩儿的呢!我要知道你有那个心眼儿,我还肯和你说这话吗?而且我心里已经决定了,一定跟你到南方去看看。你说的话是对的,我一个人过日子,又寂寞又害怕,我要回家去住,又怕老太太说闲话。所以我非跟着你走不可。”玉和道:“我想要走的话,不必迟延,越快越好,免得把那几个存款又多用了。我想这个星期就决定了走,你看好吗?”
桂英听了这话,当然不免心里动了一动。但是她脸上却十分镇静地道:“我没有成见,你看哪一天走好,就是哪一天走。不过我应当早几天和母亲商量商量,她自然少不得又有一番留难的,可是我的意思决定了的话,她也没有法子,只好依着我的。”玉和背了两手,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,没有说什么,将头摇了几摇,自言自语地道:“这话恐怕不好说。”桂英坐在一边,望了他正色道:“你不用狐疑,反正我决计和你一同南下就是了。”玉和叹了一口气道:“事到头来不自由,我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。”桂英道:“你放心,我母亲不是那种人,没有姑娘要跟姑爷走她不放手的。到了南方,你找着事了,写一封信寄几个钱给我母亲,把她接到南方去玩儿上一趟,让她开开眼,她也很高兴的。就是她不肯来,花几个川资,我回北京来跑上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,不过损失几十块钱罢了。”
玉和见她态度如此之坚决,心里自是欢喜。他在北京本无所谓留恋,只是桂英肯走不肯走,能走不能走,这却是个无法预知的事情。现在桂英下了决心跟自己走,这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。从即日起,就收拾家事预备南下。过了三天,大致业已清楚,就和桂英商量着,过了五天就动身。到了现在,不能瞒着朱氏了,应该让桂英回去禀告母亲,有什么麻烦,早几天说起来也可以从容解决。因之桂英在这天一早起床就回娘家来。朱氏看到,就问她一早回来做什么。桂英做出很恐慌的样子,皱了眉道:“昨天玉和接着南京一封快信,今天又接着南京一封电报,南京有一个朋友已经和玉和找了一个事,叫他快些去,玉和怕事情耽误了,打算几天之后就动身。”
朱氏刚刚起床不久,还在洗脸架子边洗脸,擦了满脸的胰子沫,低了头正洗着,听桂英说些什么。桂英说完了,趁忙一把将面洗完,向桂英瞪了眼道:“你怎么办呢?”桂英道:“我出门子不久,年纪又轻,一个人在北京住家,那怎么成呢?白天罢了,晚上我会害怕的。”朱氏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难处,他走了,你不会搬回来吗?”桂英听了这话,站在屋子中间向朱氏呆呆地望着,说不出一个字,许久许久,才微笑了一笑,朱氏道:“我是说真话,你笑什么?”说着,将手上的毛巾向脸盆里一扔,把水溅了满地。桂英道:“我也知道您是说真话,不过我心里有我自己的主张,我一个出了门子的姑娘,丈夫走了就回家来过,就是大福不说什么,也怕别人说闲话。”朱氏洗完了脸,拿了一根烟卷抽着,喷出一口烟来,淡淡地笑道:“不用说了,我明白了,你的意思,你不是要跟着玉和一块儿走吗?”
桂英站在屋子中间的,这时便退了两步,靠着床,因势就势地慢慢坐下,手上牵扯着床上的床毯子,去拍那上面的灰。朱氏道:“你跟着你丈夫走,我做娘的还有什么话说,不过你没有到过南方,你跟玉和也只有这些时候,南方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不得而知,你冒冒失失地这样一走,我实在有些不放心。”桂英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不放心,我这样大的人,还怕人家骗着我去卖了不成?”朱氏道:“这样子说,你是走定了的了。”她说着,又瞪了眼向桂英望着。桂英这才抬起头来,因道:“并不是走定了,您得体谅我一番苦衷。我若是不走,在北京算怎么一档子事呢?我这一次去也是看看的意思,好就多住几个月,不好我就马上回来,有什么关系?”朱氏喷出一口烟来,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马上就回来,你这话告诉我的吗?”桂英道:“真的,不好我就回来,你一定知道我一个人敢出门。”朱氏将手上的烟卷头向痰盂子里一丢道:“我不说了,反正我怎么说,你怎么有理。你去吧,将来有不愿意的时候,可别怪我老娘没有拦你。”桂英坐在床上,又继续拍那床上的灰。朱氏道:“唔,女生外相,我今天才明白。我算白养活了你一辈子。”桂英突然站起来,红着脸向她道:“你也太啰唆了!”朱氏道:“我倒啰唆了,好,我啰唆了,我不说了。我知道这样,我真不该……”
她只说了半句话,嗓子一哽,倒哭了起来了,桂英经母亲一闹,本来是满腔怒气,现在母亲哭起来,这倒叫她无话可说,于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也就垂下泪来。朱氏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子,就问桂英哪一天走。桂英擦着泪道:“十五号走。”朱氏望了墙上挂的日历道:“今天十号,那么,五天之后……”刚刚停住了眼泪,又哭了起来,娘儿俩这样一来,把刚才顶嘴顶舌的一番气愤都消下去了,桂英见母亲眼泪流得太多了,看看脸盆里的洗脸水,还有些热气。于是搓了一把毛巾,两手捧着交到她手上,微笑道:“你别伤心,过几个月我就回来的。你说舍不得,我难道又舍得吗?你擦把脸。”朱氏接着手巾,擦过了脸,又把手巾递给桂英道:“你也擦上一把吧,你把脸上的粉都哭湿了。”桂英果然依着母亲的话,洗了一把脸,朱氏是年老的人,家里并不预备着胭脂粉,桂英只找出了半瓶雪花膏,涂些在手心里,在脸上微抹了一层。当她洗了脸之后,还没有擦雪花膏的时候,脸上可是黄澄澄的。朱氏心想,女儿未出阁以前是水葱儿似的一个人,出阁以后却落得这种样子,成了个黄脸婆婆了。在北京尚且如此,若是离开了我,混到南方去,知道是怎样的情形,而况桂英跟玉和南下是回婆家去,虽没有婆婆管着,可有嫂嫂管着,倘若嫂嫂再要磨折她一些,她就更要吃不住,恐怕她颜色不好,还不止这个样子呢。想到了这里,又不觉流下两行眼泪来。桂英已是不敢哭了,怕是继续地哭下去会更让母亲难受,因之勉强忍住了眼泪,就对母亲道:“真的,我不骗你,几个月之后,我就会回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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