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欢喜冤家》 > 第二十回 举目尽非亲且餐粗粝 捧心原是病频梦家山

第二十回 举目尽非亲且餐粗粝 捧心原是病频梦家山

玉和在那松枝棚子下乘凉,也不时地偷看桂英的颜色,这时见她望了黑野,怔怔如有所失,料着她心里又在想到了什么,就悄悄地走了过来。轻轻地拍着她肩膀道:“你今天坐小车子累了吧?应该进去休息休息了。”桂英道:“外面很凉快,再坐一会儿吧。”玉和道:“不过这里蚊子太多。”桂英笑道:“那要什么紧呢?据我想,你府上的蚊子不会更少似这里吧?从今以后,天天是要让蚊子咬的了,就此练习练习也好。”

玉和听了她这话,知道是一种负气的口气,待要驳她一两句,又有些不忍,不驳呢,绝没有赞成她这种话的道理,站在她身边倒愣住了。桂英回过头一看,见他还在身后,也是不能再有什么话说,却叹了一口气。玉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道:“桂英,你心里有了什么感触吗?我同你说,我们现在回家是依靠兄嫂来了,虽然家产兄弟是平半分,但我是哥哥一手抚养大的,而且我最近又用了哥哥一千块钱,在家庭一方面说已经是够沾光了。当然,乡村的生活怎样可以比得上北京城里?不过我们回家来总是一个短局,周年半载,我有了事就要出去的,对于家里的事都请你忍耐些。”桂英道:“这个我何必要你嘱咐,我自然知道,我要是不能忍耐,我还不跟你回来呢。”玉和站在她身后又顿了一顿,才笑着道:“那么,你刚才为什么说那样一句气话呢?”桂英道:“我也就只说这一句,从此以后什么我都不说了。”说毕,她又叹了一口气。玉和搬了一条凳子,也靠了她身边坐下。

二人默然在星光下晚风里坐着。约莫有十分钟之久,桂英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道:“我们去睡吧,明天还要回家拜见哥嫂呢。”于是玉和在前,将她引到了饭店里去。这中间一所屋子,一边是灶,一边算是店堂,黄土墙上挂了一个一尺长的竹架子,架子上放了一个洋铁扁盒子,盒子上伸出一个细管,长约二寸,刚好塞进一根灯草,于是就在这细管子上点着,算是油灯。灯火上放出尺来高的煤油黑焰头,在半空里打旋转。玉和在灶头上拿来这般同样的一个竹架子,在墙上就了一就,引出火来,再拿着在前面引导。走进一间屋子里,有一架竹床,上面撑了黑成措布也似的一床夏布帐子,屋子里除了一桌而外,并没有别的陈设,倒是床头边放了一只带提柄的尿桶,走进屋来,便令人有两种感触:一种是打成球的蚊子向人脸上乱扑,又一种就是陈尿臊味。桂英皱了眉头子道:“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住吗?”玉和顿了一顿道:“乡下的饭店都是这个样子的。”桂英道:“就是这里吧,你叫店老板来,把尿桶拿出去就是了。”玉和也觉得她是有些委屈,就依她的话代店老板做了。桂英看到了,又不愿意,逼着他去洗了一回手,这晚实在无法子度过,闭着眼睛,钻进帐子,糊里糊涂地就睡了。

到了次日清晨,马马虎虎地吃了一餐早饭,依然坐着小车上道。虽然越到家门那风景越好,然而桂英心里只惦记着见了哥嫂怎样说话,见了乡下人怎样应付,自己都是这样地私忖着,不曾去观看风景。在半下午的时候到了家门口子,玉和首先下车,在前面走着。桂英看到丈夫下车了,也就跟着下车来。玉和这次回家,虽是坐车子的,但是一行有三乘车子,后面还跟着一个外方打扮的女子,乡下人一样的新奇,也蜂拥着到面前观看。玉和是个丢官回家的人,当然见人要格外客气些,所以看见人到面前,不必人家说话先就打着招呼。桂英虽是在北京城里广结广交,什么大人物也见过,但是对于这些乡下人,看他们穿的那些衣服、放出来的那种举动,都觉不堪之至。和他们说话,他们未必是懂,而且自己到了这种地方来,身上的打扮、口里的话音,都是和这些人两样的,便不作声,已经引着大家注意,何必多给他们一此注意的材料。因之自己倒反成了个傻子,只是跟在玉和身后走路,一点儿响声不发出来。

乡下人到了城里来,向来是胆怯怯的。然而你只有一两个城里人走到乡下去时,乡下人一样地笑嘻嘻地看城里人,和你开玩笑。尤其是那些乡下孩子们,在小路上抄上大路来迎面观看,等人过去,立刻就议论起来,有的道:“你看这女人什么样子?大脚没有头发。穿了长衣服,男不男,女不女。”有的道:“这个洋打扮,上次张家带一个女人回家,不也是这样子的吗?”有的道:“张家带来的女人头发没有这样子长。鞋子都是黑布做的,她不是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心里真有些不高兴,这些乡下人少见多怪,还当面批评人,心里气不过,却将那些小孩子恨死命地瞪了一眼。玉和也知道桂英不顺眼,就和她并排走着,指指点点,告诉她一些乡下情形。

说着话时,已经到了大门口,田氏正提了一只木桶到塘里来提水,一眼看到兄弟带了一个女人、三辆小车一直向家里走来,这就不必怎样思索,一下子就可以猜出这是带着新弟妇回家了。老远地就放下水桶,昂了头在塘岸下叫道:“那不是二兄弟回家来了吗?”玉和取下头上的草帽,和她一鞠躬道:“嫂嫂,我又回来了。”田氏提着一桶水由塘岸下迎上来,笑道:“你怎么事先也不写一封信就回家了?”玉和连忙回转身来对桂英道:“这是我们嫂嫂。”桂英看到玉和对嫂嫂都是这样恭敬,自己怎好怠慢,就向田氏一鞠躬。田氏将桂英周身上下,闪电也似的看了一遍,笑道:“很好的,可不是人家信上说着那样的人呢。”玉和觉得嫂嫂这话有些毛病,初见面就是这样一句话,恐怕曾给予桂英一种不良的感想,连忙抢着问道:“大哥在家吗?”田氏道:“你哥哥刚才从田坂上回来,我这不是提水他去洗脚吗?”她说着,一手撑了腰,一手提那水桶,三脚两步地抢着走进一个黄土门去。

桂英料着这就是自己家里了。这里是一带黄土矮墙,墙上覆着稻草,一连开了几个窄小的门。他们这大门的左边,是一个草盖的牛栏,稻草屑和牛粪闹了遍地。右边是一片菜园,菜园前头一个茅厕,只用几根木棍子夹了一片破篾席略事遮盖。虽然这门口七八棵大柳树,掩映着一塘清水,风景很好,可是大门左右夹着这两样东西,实在不堪得很。走进大门,经过了一个窄小的穿堂,折过了两间屋子,玉和却把她引到有灶的厨房里来。玉成赤了双脚,坐在矮桌边一张凳子上,靠了桌上抽旱烟袋。田氏走进门道:“快来吧,玉和带了新娘子回来了。”桂英老早看到一个中年以上的人,光着漆黑的上身,穿一条老蓝布裤子,高高地卷上了大腿窝,腰上系着灰黑的腰力硬,倒是挂了一个黑布荷包。头上还留了一截鸭屁股式的短发,盖着后脑勺子。她心里立刻想着,这就是哥哥了。玉和这样温文儒雅的人,倒有这样一对兄嫂。当玉和介绍着这是哥哥之后,说不得了也是向着他一鞠躬。玉成和田氏也是一样的感想,觉得桂英这种装饰虽和乡下人不同,自己是到过省城的,这在省城里总算是很朴素的人物了。便点着头道:“远路回来,辛苦了,歇息着吧。”

玉和这时到外面去照料行李,就剩着桂英和哥嫂说话。桂英仔细看这位嫂嫂穿一件泛黄色的白布褂子,上面至少有一打补丁。下身的蓝裤子,和哥哥的料子一样,蓝里透白,浆洗的程度自然大可以想见。下面恰是三寸金莲的小脚,灰袜子黑鞋,那脚背上拱起一个鹅头包,卷了一大捆红带子。她头上蓬着一把头发,绾了一个鸡心小髻,耳朵上一副大圈耳环,有铜子样大,那尖削的黄脸上汗珠直滴。这一份乡下妇人的丑怪,又是平生扮戏所不曾梦想到的。她心里在这里瞻仰乡下人,可是乡下人也一样地要瞻仰她。这时,消息已传遍了全村,玉和由北京带了一个女戏子回来了。张家老奶奶、李家小姑娘、赵家大嫂子,络绎不绝地轰动了一大群乡下妇女,拥到玉成的厨房里来。小女孩子们不敢进来,在房门外指指点点倒也罢了。唯有那年老些的,自居见识多,就一路喊进来道:“王师娘,听说你们家由北京来了一位新嫂子吗?那是真命天子脚下生长的人啦,我们要看看。”田氏对于这一层似乎也有些光荣似的,就笑道:“请进来看吧,也没有什么好。”这些乡下奶奶进来了,牵牵桂英的衣服,摸摸桂英的袜子,把她当了一个活宝展玩。桂英当着哥嫂,不便拒绝这些人参观,又不胜这些人的包围,大窘之下,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,玉和进来了,操着家乡话和大家道歉,说是:“她不大懂家乡话,对答不周,不要见怪。现在我们要收拾房间,请改天再来吧。”这才算替桂英解了围。大家笑着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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