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欢喜冤家》 > 第二十一回 革面却繁华衣衫尽换 健身安贫贱井臼同操

第二十一回 革面却繁华衣衫尽换 健身安贫贱井臼同操

佛家将酒色财气当作四戒。我们猛然听到这个气字,觉得于人生无甚大碍,其实这个气字也就坏事最大。一个人为出一口气,往往可以闹得全国骚然,不用说是就个人而言了。白桂英听她嫂嫂的话,料着自己不会在乡下住三个月。她就想着:你究竟为什么那样看我不起?我怎样也在乡下熬过三个月去,反正是比讨饭强吧!一个人落了难,王孙公子结果去讨饭,那也有的啊!她如此想着,把那急于要回北京去的念头就完全取消。自己也不害病了,立刻就走下床来。

玉和在外面听到屋子里有响动,知道是桂英下床来了,立刻跑进屋子来,低声向她笑道:“你身体不好,何必勉强起来呢?”桂英摇着头道:“也没有什么不好,我自出娘胎以来,就吃好的穿好的,没有尝过一点儿痛苦,这未免太享福了。我现在要来尝尝艰难苦楚,下半辈子再要有福享时,也就可以知道享福的人是什么滋味了。”她这样说话的时候,脸可是红红的。玉和一想:新近回家,不要在兄嫂面前露出失和的样子,还是忍耐一些吧。只得低声笑道:“你别急,反正住个十天半月我们再走就是了。”桂英道:“你不要给我这种宽心丸吃,我是不走的了。我也是个有志气的女子,能够让不见天日的乡下人把我料定了吗?”玉和知道嫂子的话让她听见了,这就不敢再说什么。

桂英走到厨房里来,洗过了一把脸,饭已经吃过了,不想再吃,捡出玉和同自己的几件衣服,就在厨房后面院子里洗将起来。到了吃中饭的时候,田氏打了米来洗,桂英就问道:“嫂嫂,做什么菜?让我来吧。”田氏笑道:“我们乡下做菜,可不烧什么口味,你不会搁油盐,替我烧烧火就是了。”桂英不料第一次毛遂自荐就碰了个钉子。心想:我就是做不出什么好菜,何至于油盐都不会搁?不过她既说了,自己不会搁,她一定会搁,且看看她是怎样的搁法。于是依了她的话,且到灶门口去烧火。这里是乡下,都烧的是茅草,茅草火固然是好旺,但是一烘即熄,一把茅草烧不了五分钟,因之烧火的人必须在灶门口坐着。这灶门口并无一张凳子,只是半片破石磨,坐了下去,虽是冰凉一阵,然而硬邦邦的,比起在北京坐的沙发椅子来另有一番天地了。她在身边的茅草堆上抽出一束茅草来,扭了一扭,擦了一根火柴燃着,送到灶里头去。她心里却想着:到乡下来,别的不会,烧火总是一学便会的了。这个日子,天气还正热着,初坐到灶边去还无所谓,直待烧过半餐饭时,自己一张面孔烤得如喝醉了酒一般。侧了向左边坐,右边脸烤得难过,侧了向右边坐,左边脸又烤得难过。背上的汗把小褂子湿透了,额角上的汗珠子也是不住地向下滴。自己以为烧火的事最容易,嫂嫂给了一件轻便的事来做,这才知道烧火是一件最苦的工作。

心里正如此想着,手就很随便地去抽茅草,不料大意地一抽,却抽了一束刺在掌心里。自己两手将茅草一卷,三四个刺头刺入肉里,赶快拔去了刺,已是扎得掌心里鲜血直流。哎哟了一声,在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擦,无如血来得很涌,简直擦不干净。这里没有止血药粉,又没有橡皮膏,想起还带了一些擦脸粉回来,便起身要去找粉。田氏在灶上看到,问道:“让刺扎了吗?那不要紧,在隔壁灶里抓些冷灰按上就是了。”桂英也没有作声,就撮了一把冷灰将血眼儿堵住。她想着:别看嫂子是乡下人,倒会将难题目给人家做,我倒要研究研究她的菜是怎样做法。这时,田氏将砧板放在灶上,切了一大堆王瓜片,倒是省事,用刀摸着一推,王瓜片全下了锅,不见她放盐,也不见她放油。待王瓜煮得快熟了,才抓了一撮盐放到锅里去,再到菜都熟了,然后才到个橱子里拿出一个瓦钵子来。把瓦钵子中淡黄色的猪油,挖了一个缺口。她将锅铲子角挖起了指头大的一块猪油,然后在锅的上半截,很快地画了两个圈圈。那猪油经着热气,就变成了液体,沿着锅流到菜汤里去。田氏更不怠慢,立刻将锅里的王瓜一顿拌动,就盛到碗里来了。桂英这才明白,原来乡下人做菜,就是这样的做法,这有什么难呢?怪不得这菜不好吃,不过白水熬王瓜罢了。

在她长了一番见识之后,这一餐饭算是做成功了。就在这时,玉成已经回来,他上身打着赤膊,将一件褂子披在身上,只把领子上的纽扣扣住,套在脖子上。他手上举着一把锄头,向门角落里一放,接着就去解他的纽扣。他一回头,看见桂英身上,还穿了花纱的旗衫,便笑道:“白妹,你没有短衣服吗?在乡下住家过日子,只图个便利,用不着穿得这样斯文一脉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没有什么短衣服,有也破旧得不像样子。”玉成道:“破旧要什么紧?缝缝补补,洗洗浆浆,就是一件好衣服。”桂英觉得自己说得有理的事情,由乡下人看来也是没理的,这还好说什么?只有不作声而已。

吃过了饭,桂英不声不响地打开了箱子,翻了一件垫箱子的短衣服在身上穿着。然而这又有了问题了。她在北京的时候,穿的是短脚裤子、长筒袜子,于今脱了长衣服,田氏看到,她先笑了,向玉和道:“我们白妹倒好像一个庄稼人,裤脚子短过了膝盖,和你大哥插田的时候光着两条大腿一样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自己低头一看,觉得也实在不雅,只得脱了短褂子,又把长衣穿上。当日就悄悄地拿出两块钱来,交给了玉和让他在乡镇上买了两丈多老布回来,自裁自缝,不分昼夜地赶着做了两套小裤褂,立刻穿了起来。布鞋线袜,依了玉和的话,在北京就换好的,脚上是不用再换了。这只几天的工夫,桂英由上顺下一换,简直成了两个人了。

在她自己看起来,这总算是二十四分地将就着家庭,兄嫂不应该再有什么话说的了。然而就在这上面,又引起了嫂嫂田氏的疑心,她私下对玉成道:“我看玉和的老婆,在北京的时候,决计不是好人。若是好人,哪有粗布衣服都不预备一件的呢?玉和这样一个老实人,讨这样一个戏子回来,实在不对。现在乡下人,还不知道她的出身,不过说我们庄稼人不该娶一个城里人罢了,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她是一个戏子,那可败坏了我们的门风。我曾仔细想了想,上次玉和回来带了一笔钱出去,哪里是捐官?一定就是讨老婆。他那些钱恐怕都花在这女戏子身上了。”玉成道:“你不要胡说,我兄弟不是这种人。”田氏将声音提高一点儿道:“什么不是那种人?既是好人,为什么倒娶一个戏子做女人呢?”这句话却是洞中窍要,说得玉成无话可以答复,便道:“好汉不论出身低,只要她以后好好地过日子,也就不必追问她以前的事了。”田氏道:“哼,那不行,你兄弟带了家里一笔现款出去,并没有弄个什么名儿回来,有一天我总要和他算算这一笔账。”

她这几句话声音既高,桂英在自己屋子里赶着做衣服,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,心想:兄长究竟不失为一个好人,还肯替兄弟媳妇遮盖。可是说句良心话,玉和在家里拿去的那一笔现款,正是用在自己头上呀。乡下的日子是这样的苦,玉和在乡下居然搬出上千的现洋去,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事情,如果让兄嫂查出钱花在自己头上,那恐怕有一番重大的交涉。自己为了顾全丈夫起见,应当格外朴素起来,让嫂嫂知道自己很能吃苦,并不是个不好出身的女子,那么,玉和拿去的这一笔钱,就不能说起花在我的头上了。她有了这个意思,紧紧地记在心里,所有箱子里的绸缎衣服一齐收了起来,在乡下绝不打算再穿了。在北京临动身的时候,也还带有七八种化妆品,如雪花膏香粉之类,现在也用不着了。因为脸上不出汗、手上不沾灰的人,这才用得着化妆品。现在若是梳妆打扮起来,第一是兄嫂要说闲话,第二是同村子里的人看到,又要当一种新闻去传说,第三便是每天要到厨房烧三回火,化了妆,一会儿就失却了效用,倒不如不打扮的省事,而且乡村里的女人都是不打扮的人,一个人打扮,不但博不到人家说声美丽,结果还让人家说声妖精,这又何必。于是除留着两块洗手肥皂在外面应用而外,其余的化妆品一齐都锁到箱子里去了。
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