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革面却繁华衣衫尽换 健身安贫贱井臼同操 第2节
七月里的天气,正自酷热着,桂英身上穿着老布长袖褂子,又穿了一件长脚管老布裤子,再要加上洗衣煮饭,没有一天不是湿汗透背。玉和看到,心里很不过意,特意自己到县里去一趟,买了两匹夏布来,私下找裁缝做好了,带回来,就说是由北京桂英的娘家寄来的。然而照着乡下的规矩,没有生儿女的妇人不能露出两个乳峰来。穿夏布褂子,里面得加一件小背心。再说这种粗夏布,穿在嫩皮肤上,又像有许多软刺,只管扎人。桂英穿了一天,实在受不了,还是穿她的老布褂子。玉和非常地不过意,但是表面上可不敢表示出来。因为哥哥做庄稼,嫂嫂当家,自己在家里只吃一碗安乐饭,难道连自己的女人也要吃一碗安乐饭不成?至于用话去安慰桂英呢,也是不敢,因为不谈起日子苦,却也含含糊糊地过去了;谈起苦来,桂英就要发牢骚了。
王家在这乡下总算是个富农,照一般普通情形而论,也不算苦。他们的伙食总是这样:早上是一餐硬粥,中午是饭,晚上是剩饭剩粥,或者吃麦粉糊,或者吃麦粉疙瘩。白天两餐,是家里现成的米,不费事,若到吃大麦糊的时候,就要用家里的手磨子将麦粉磨出来。磨子放在架上,是用一个丁字磨砻担子拉着推着,小脚女人们,可以一个人远坐磨担子前方拉动,一个人坐在磨子边下麦。桂英初到家乡来,看着农具,什么也是有趣的,总喜欢跟着嫂嫂在一处弄弄。初两三次和嫂嫂一同磨磨子,有个远房的十岁的侄女儿招弟,把她在隔壁找来下磨,到了四五回头上,嫂子不客气了,就叫桂英下磨。下磨的方法,是怀里抱一筐子大麦,当磨子眼儿转到面前的时候,就抓一把麦下去。看起来是很容易,然而那磨手上有担子钩着的丁字直柱,随了眼儿转过去,放下麦去,缩手稍慢,就要让直柱子打上一下。若是预先伸手过去,麦子又放不到磨眼儿里头。为了这个,每次忙得手忙脚乱,心惊肉跳,浑身是汗。田氏看到,却是笑了个不亦乐乎。桂英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说会懂的人,到了乡下来,却不如一个十岁的女孩子,这却可耻了。不过下磨子下不来,扶了磨担磨麦总是会的,于是和田氏掉着,田氏下麦,自己下磨。
约有半个月之久,是王玉成的散生日,田氏煮了一大碗挂面,煎两个鸡蛋在里面,给了玉成一个人当中饭,算是庆祝的意思。这天晚上,却做了一锅糯米粑,全家来吃。糯米粑的做法,是用清水将糯米浸透了,再磨成了浆,然后用布滤过,成了粘粉,才开始做粑。这有七八天了,每天下午一小时的磨都是桂英的事,现在磨糯米,当然她还是继续着来磨了。田氏端了一大盆水浸糯米放在磨架子上,笑道:“白妹,磨糯米,不像磨大小麦,让我来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天天磨惯了,倒也不在乎了。”田氏微笑着,却也不再说什么。桂英拉动磨子来,田氏用一个铁瓢,舀着水米向磨眼儿里放。呵呵,这磨子比往日要重一倍有余。将横担向前一推时,还没有什么费劲;向怀里一拉的时候,这就费劲大了。只将磨子拉了七八个转转,已是面红耳赤,不住地喘气。田氏笑道:“磨磨子,是大麦最轻,无论磨什么,都当着磨大麦一样,哪里行呢?白妹,你磨不动,就不要勉强了。”桂英听说,真个就不再勉强,手扶了横担子只管喘气,向田氏微笑。田氏道:“你就把小招弟叫来,让她来下米,我们两个人来磨。”
桂英真的不敢争那份硬气,就笑着去找小招弟。招弟虽住在隔壁,但是由玉成家里过去有一门可通。桂英掀起一片大衣襟,揩着额角上的汗珠子,穿过了厨房门口一个穿堂,再过一个有垂杨柳树的小院子,就是招弟家了。她走到这里,只见玉和穿着短汗衫短裤子,光了双脚,踏了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子,坐在一张矮竹凳上,在那里慢慢地清理钓鱼竿,脚边放了一只瓦罐子,装着鱼食。他看见桂英脸红红的,便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桂英笑道:“原来磨糯米重得很。”玉和道:“你也去找救兵吗?我和你去磨磨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这个斯文劲儿,也磨得动吗?”玉和道:“你都磨得动,难道我还磨不动吗?到了家里来,现在就剩我是个闲人,我也怪寂寞的。”他说着话,就起身向磨房里走。桂英觉得有了自己丈夫去打替工,就比找别人好得多,也就跟玉和一路回来。
凡是庄稼人有一碗饭吃的,他家里必定有一间米房,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的,预备在这里砻稻筛米,米落到地上就可以扫起来,因之磨子筛子等物都在这米房里。由这米房里过去,便是仓房。玉和一走到这里,就想起上次回来,哥哥在仓房地窖里取现洋的那一件事。自己骗着嫂子,可以做县知事老爷。县知事在哪里?回到米房里来磨糯米来了。就如此想着,走进屋子里,就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。田氏见他脸上红红的,以为他不好意思代老婆来磨磨,便笑道:“当年我做新娘子的时候,你哥哥也常是和我打替工的,现在轮到你夫妻二人头上来了。”玉和搭讪着看看磨架子,又将磨砻担子摇撼了两下,笑道:“也许我不行呢。”说着,就开始磨起来。
玉和究竟是生长农家的,虽然是多年不做重工作了,然而像磨这小磨子的事情还能为之。他站在屋子中间,将磨子拉得飞动起来。桂英坐在一边,只是含着微笑。田氏坐在磨子边,将铁勺子舀着米水,向磨子眼儿里一下一下地倒了下去,口里就闲闲地谈着道:“白妹,北京城里也有磨子吗?”桂英摇摇头道:“没有这些东西。”田氏道:“那么,要吃一点儿粑呀,粽呀,面食呀,怎么办呢?”桂英道:“店里都有现成的,拿钱去买就是了。”田氏道:“店里也要磨、也要舂的呀!”玉和拉着磨砻担子,只管气吁吁地喘着气笑道:“都是买现成的呀,譬方说卖粽子的店,他们到米店里去买江米,到杂货店里去买竹箬,自己只费一点儿手续,将粽子包好煮熟就是了。哪像我们乡下,先要把糯稻舂成米,还要到山上去摘竹箬呢。”说着,气喘得更厉害,就停住不说了。田氏笑道:“这样说,街城里真是便当,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去买,自己不用费心费力。白妹,你过惯了北京那样便当的日子,我们乡下这样穷苦的日子,你还过得来吗?”桂英道:“嫂子,你不看我过得很好,我有什么过不来的?”田氏笑道:“你们在北京城里天天总买些鱼肉吃吧?乡下人不逢三节和插田,是不会弄荤菜的。”桂英道:“住家过日子的人,就是在街城里,也不能天天顿顿吃荤。”田氏道:“不过也看什么人吧,听说白妹在街城里,日子是过得很好的。你自己还会挣钱呢。”
这几句话说得桂英心里一动,玉和心里也是一动,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。桂英顿了一顿,她就想着,自己唱戏的事情兄嫂反正是都知道得很清楚的,瞒着也无益,于是向田氏点了一点头道:“是的,我在北京的时候,一个月稍微能挣几个钱。”田氏将钵子里的水米拨弄了一回子,闲闲地问道:“有多少钱呢?”玉和怕说多了,嫂子会疑心的,就随便地答道:“也不过一百来块钱。”他这样说着,实实在在地已经给桂英每个月挣的包银打了一个对折,以为这已经是少得可观了。说着,又开始磨起来。田氏将铁勺子随便地舀着水米,一下一下向磨子眼儿里送下去,眼望了磨子道:“是一个月一百多呢,是一年一百多呢?”玉和道:“是一个月一百多。”田氏一拍手道:“那还了得,一个月那么些个钱,你是怎么的用法呢?”桂英道:“也并不是我用,我还要拿出钱来养家。”田氏道:“无论怎么地养家,一个月也用不了那么些个钱,就是我们在乡下过一年,也不会用过一百块钱的。不用说了,那自然穿的是绫罗绸缎,吃的是炖鱼炖肉,你到家乡来,忽然过着这样穷苦的日子也过得惯吗?”她口里如此说着时,两只眼睛就不免注视着桂英的脸,表示着一种诧异的神气。玉和将磨子拉了好几转,田氏还不曾将米放了下去,玉和道:“嫂子,你想着什么啦?”田氏这才摇着头微微一笑道:“我真有些不相信,一个人挣了那么些个钱,还能到乡下来过日子啦。一月一百多,一年一千多,十年一万多,那还了得?白妹,你又为什么不想挣钱,要出阁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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