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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革面却繁华衣衫尽换 健身安贫贱井臼同操 第3节

桂英心想,若是告诉她许多原因,她未必能了解,便笑道:“做了女人,迟早总是要出阁的,那有什么法子呢?”这一个不甚可解的答案,倒让田氏若有所悟,就不向下追问了。但是这样一来,却让她长了一番大见识。一个女人在城市里可以挣到一百多块钱一个月的,但是挣钱的事究竟还不能够大似嫁人,所以女子到了相当的年龄,为了嫁人,钱也可以不挣的。但是桂英既看过钱的,玉和要拿出多少钱来才能够将她的身子买到手呢?这样看起来,恐怕玉和拿钱出去捐官已经捐到官了,只是做官挣来的钱都花到桂英头上去罢了。她如此想着,就觉得桂英的身世含有一种极大的秘密,非把她的秘密完全探出来不可。不过有一点考虑,就是自己虽负着一个能干人的名称,但是和城里聪明女子斗起智来,恐怕还是斗人不过。为了这个,自己常是在米房里磨麦磨米的时候,和桂英闲谈,在闲谈里面,去探讨桂英的秘密。桂英心里可就暗笑着,假使你玩儿着圈套我都不识,那也未免太笨了。因之她在闲谈中总是表示着,既然嫁了玉和,就当跟着玉和一块儿吃苦。过去的繁华日子决计不想。田氏问到她在北京的事情,她总是就那乡下人意料中的事去说,因之田氏也就无法可以侦察她。可是桂英情愿吃苦的这一句话说出来,田氏就又有了新的计划了。

一天晚上吃饭,乃是苋菜加小麦粉煮的菜糊,这糊里面搁几个盐花,让苋菜略有一点儿咸味,因之桌上还有一大碗杂拌式的咸菜拿来下饭。这样的麦粉糊,吃一餐两餐,换一换乡下风味却无所谓,现在可是吃了一餐又吃一餐,这可嫌着乏味。桂英用筷子挑着麦糊慢慢地咀嚼着。田氏笑道:“吃这样的东西,白妹有点儿吃不惯吧?”桂英道:“那有什么吃不惯,人都是一样的嘴,哥哥嫂嫂吃得惯,自然我也吃得惯。”田氏觉着是个机会了,就向桂英道:“大家都在这里,我要把话来说明。我们家没有几多重事,无非各做各的针线,各洗各的衣服,除了想吃些杂粮,舂大碓磨大磨的事,都用不得做,无非是每天抬两桶水浇浇菜园里的菜。这几天白妹来做都是挑重的干。以后无论什么事,我们妯娌两个人平分就是了。”桂英还不曾答话,玉和听着心里却跳上了两下,像她这样花朵儿似的人,怎好正式来做农家妇的重事。不过嫂子公开地说了,两个人平分着干,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?在他不能作声的时候,桂英也就无话可说。

恰是说过这话的第二日,赶上了大晴天,玉成因为种了几丘田早稻,快成熟了,忙着满田野去看水。玉和也为了写好许多封信,亲自送到县城里去发,来回有四十里路,家里只剩田氏和桂英。田氏道:“白妹,今天你不用洗衣服了。你哥哥做出来有几斗米,他没有工夫舂,我们两人来舂一舂吧。”桂英却还没有尝过舂碓的风味,就慷然地答应了。他家碓臼,安在大门外的左侧,对了门口一口方塘、几株垂柳,景致是很好的。田氏扛了一大筐糙米,向石臼里一倒,笑道:“我也有两个月没有上碓床,不是你帮着我,我还不敢动手呢。”说着话,她已经走上碓床去。这碓床是一辆小车样的大东西,中间的车轮子换了一根粗木柱,柱的那头有一截大圆石滚,脚踏在木柱上一踩,那石头抬起来向下一舂,又像公园里活跳床,很有个趣味。碓床由后向前斜下去的,前面有个扶手架子,人可以扶着站定。田氏道:“你的气力小,站在后面吧。”她一脚踏在床架上,一脚踏在碓柱上,笑嘻嘻地脚按了两按,那碓石昂起了几下。

桂英看着轻飘不难,也一脚跨上碓床去。她另一只脚刚向舂柱上一踩,那舂柱在床架缝里落下去一二尺,人当然跟着向下一沉。桂英猛不提防几乎摔了一个筋斗,哎哟一声,两手拽住田氏的衣服。这一个不提防还未曾了结,第二个不提防又跟着来了,就是木柱的那一头再向上一抬,在脚后跟上弹了一下,弹得人又向上一耸。田氏笑道:“你不懂这个。你好好地扶着我,我们两只脚一同向下一踏,人不要动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现在明白了,跟你一下一下地舂吧。”于是她顺着田氏的势子向下舂着。她觉得身子站得挺高的,身子虚飘飘的,有些心惊肉跳,摇摇头道:“来不得,来不得,我站到前面去扶着木架子吧。”田氏笑着和她调了一调位子。她两手扶了架子,有了经验了,一下一下地舂着。她以为这种工作是很轻便的,做做也无所谓,可是舂不到一二百脚的时候,周身发热,气喘个不了,她这才知道这种工作,需要全身努力之处,比磨磨子还要厉害。然而自己已经上了这碓床了,绝不能半途而废,让嫂嫂去见笑,因此虽然是浑身发热,吃力异常,依然拼死命挣扎着。她先是两手扶在木架上的,到后来就整个身子靠在木架上了。

好容易把这几斗米舂完了。她伏在木架上简直不能动,伏在木架上,看着那柳下的清风吹着塘水,起了粼粼的皱纹,几只白毛的鸭子漂浮在绿水上,将嘴插到翅膀里去,在那里打盹,心里就想着,我一个人还不如这鸭子舒服,未免言之惭愧了。田氏舂完了米,却不管她的事,将石臼里面的米铲了起来,扛着走了。桂英足足在碓床上伏有一个小时之久,才站立起来,慢慢地走回房去。偏是田氏还有余勇可贾,将一只干净的粪桶,插了一把长柄木勺在里面,提到院子中间,笑着道:“白妹,你累了吗?累就索性累一下,我们抬着水,把菜浇浇,浇完了菜,我们好洗个澡。”桂英听着,走出房来一看,嫂嫂已经拿了一根竹子扁担在手,当然也是不容推辞的了。少年人总是好胜的,立刻就答道:“好的,我们去吧。”于是同嫂嫂抬着空桶,向菜园里来。

这个菜园外,有一口土井,井上一棵冬青树,终年是罩着这片地绿荫荫的。桂英每到井边,就有一种感想,觉得这里空气十分阴惨惨,不愿向这地方来。现在太阳西下,暮色苍茫,这冬青树井边更是不堪了。田氏和她将桶歇在井边,将带来的一只小木桶放下井里去汲水。她汲了两小桶起来,倒在大桶里,还只有一半的样子。她毫不客气地就将小桶和绳索交给桂英道:“你来吧。”可怜,桂英今天舂了两小时的碓,已经是精疲力竭,走路都走不动,哪里还能做事。这一只小桶上的绳子,约有四五丈长,放桶下井去,摆了几摆,舀满了一小桶水,向上拉时,却非常之重。两脚分开,站在井口,弯了腰,咬着牙,两手拉着绳子,提起桶来。可是自己越觉得重,这水的重量仿佛也就真个向上增加。将绳子拉到一半时,身体摆了几摆,实在拉动不了。然而不把这水汲起来,嫂子可会笑死了。不管什么,只管向上拉着,把桶拉到井口,一手提了绳子,正要腾出一只手来去拿桶,不料一只手的气力更是不行。水桶将人向井里一拉,人站立不定,就向井里栽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