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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举目尽非亲且餐粗粝 捧心原是病频梦家山 第2节

一会儿,田氏煮着饭到灶下去烧火。桂英坐在一边和玉成闲话。玉和由外边提了行李进来,就同她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你可以学学了,把那篮子里的菜切一切。”玉成摇了手道:“不必了。她新回家来,什么也不知道你叫她做什么呢?还是你带她去收拾屋子吧。”这时天就黑了。于是玉和带着桂英,由厨房一个窄门里进去。这里有一间房,四周都是黄土墙。有个钉了木棍子不能开动的死窗户,正对着夹道开了,只透些空气,并无别用。屋顶有两块玻璃瓦,由那里放进一些亮光来。虽是白天,屋子里也是黑沉沉的,而且最不堪入目的便是那靠黄土墙的所在,高的矮的,围了许多篾席子,里面屯着稻谷。这个样子,屋子里并没有摆什么陈设的余地,更谈不上原来有什么陈设的了。桂英悄悄地向玉和道:“我们就在这屋子睡吗?”玉和放出苦笑来道:“乡下人家的屋子大半都是这种情形的。”桂英觉得这几天以来,每谈到乡下情形困苦的时候,玉和必是如此解释,乡下情形都是这样的。他那意思,以为不只是我们这样苦,乡下人大家都苦。他如此说着,忘怀了我们是由北京来的,为什么就要跟着乡下人一样来受这种苦呢?若是在北京的话,一定要把这话说了出来,跟玉和评上一评理,可是到了这乡下来,除了玉和没有第二个亲人,若是把玉和再得罪了,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鬼,那如何使得?只得向他哦了一声道:“乡下都是这样的。”只有这七个字,也就不能再说别的什么了。

玉和肩了一捆行李进来,就向正面一张漆黑的木架床上一放,这床并不是黑漆的,不过因年代久远,白木成了黑木,床上是否雕花,这已没有法子可以看见,却是高高地堆了尺来厚的稻茎。因坐在床上,用手拨弄了稻草窸窣作响,然后坐在草捆上微笑道:“到乡下来,别的罢了,只有这种东西在乡下是富足的。”玉和笑道:“其实乡下也不全是这样富足,我们这里山清水秀,倒是大可以留恋的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也不置可否,只将嘴向玉和微微一撇。玉和自然是什么话也不敢多说,只是收拾屋子而已。

过了一会儿,玉和已经把屋子收拾清楚了,就带着桂英到厨房里来吃饭。桂英看那张矮桌上,有一个大瓦盘子装了北瓜,一只粗瓷蓝花碗装了一大碗苋菜,又是一只旧瓦碗装了一大碗臭咸菜,四方堆着四大碗黄米饭,热气腾腾地上升,闻着了却也有些香味;玉成还是很客气,向她笑着道:“你们在路上辛苦了,吃饭吧。”说着,他首先坐下来。玉和望着她打了一个招呼道:“你坐下吃饭吧。”说着,他也就坐下吃饭。桂英在一路之上,已经尝过了乡下这种无油无盐的菜蔬的那种滋味了,不曾下箸,自己已先自发愁。现在看到桌上这一桌菜,北瓜是黄澄澄的,苋菜是青郁郁的,不曾变着一点儿色,这也不必提,准是没有什么油盐作料下锅的,所以还保持了那原状。勉强扶起了筷子扒了两口白饭,夹着北瓜方块,吃了一口,那北瓜虽无什么鲜味,倒是甜津津的,这下饭却没有什么关系,只得硬吃了两块。那碗臭腌菜自己不敢过问的,只有这一碗青苋菜可以算下饭的东西,自己就继续地吃着,明明吃到嘴里去是一点儿味都没有,然而倘使将没有味的情形表示出来,又怕哥嫂看到不愿意,只好勉强地连菜带饭,不分咸淡,糊里糊涂囫囵吞了下去。一碗饭,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,居然就吃下去了。当然,不用得再添,于是轻轻地就把筷子碗放下去了。玉和是知道桂英的食量的,怎么着一餐也可以吃两碗饭,现在到了家里,每餐都只好吃一碗饭,为什么突然减少一半呢?照说,在路上操作过劳了,是要多吃一些饭的,而桂英不但不加多,反而减少起来,这可以见得乡下的饭菜实在不合口胃。然而不合口胃,又有什么法子呢?玉和看了桂英一下,也不敢说什么,玉成却望了她道:“怎么?只吃一碗饭吗?”桂英笑着点了一点头道:“我本来是饭量小。”如此说着,玉成也有些相信,因为他知道城里人的饭量向来是不大的。

吃完了饭,桂英就溜进了屋子里去。这时,天色已经昏黑,抬头看看,只有屋顶上那一块明瓦是白的。那蚊子虽然比在半路上饭店里好些,然而却也其声嗡嗡,周围全是蚊子阵,自己没有扇子,只将两手在空中拂着。本来可以走出屋子去躲开蚊子来的,但是这村子上的妇女把自己当一桩新稀罕儿看,实在有些讨厌。玉和究竟是猜得出她心事的,就拿了一根蚊烟和一盏煤油灯进来,灯就是在饭店里看到的那种东西,蚊烟倒有三四尺长,粗如酒杯,点了起来,就在地面上一个窟窿里,为了这烟头厉害,蚊子果然少得多,但是那一种烟里含的砒霜木屑气味却也实在令人难受。玉和见她侧了身子坐在床上,便道:“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坐坐?”桂英先叹了一口气,接着又微笑道:“以前是你的日子难过,现在开始着是我的日子难过了。”玉和笑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这算什么?再说一个人,总应该过过农村生活,过了农村生活以后,他才知道艰难,以后过着什么苦日子也能过了。”桂英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艰难,不会过苦日子吗?”玉和还想解释这句话,无如外面有了哥哥说话的声音,不敢多言,自行走了。

桂英理想中的家乡,一定是和住西山旅馆那样舒服。不料到了家乡,竟是这样的不堪,既然来了,现在不能马上回去,只有暂时忍耐一些再说的了。这晚她不声不响地含着两包眼泪睡觉了。到了次日清早醒过来,睁开眼睛,首先所看到的就是屋顶上两块通亮的明瓦。自己正想着,天亮了,乡下人起来得早的,再睡一会儿就起来吧。她还不曾把这个念头转完,只听到外面锅铲相碰之声,接着又有人说话,床上先是没有了玉和,大概全家人都起来了。赶忙穿好衣服,走到家人集合的厨房里,只见灶上的锅缝里,热气腾腾地只管向外喷了出来。嫂子田氏在灶门口烧火呢。她见桂英出来了,由灶门边伸出头来笑道:“睡够了吗?饭都好了,城里人总是爱睡早觉的。”桂英听了这话音,分明是嫂子俏皮自己的话,怎好说什么呢?便笑道:“城里人哪有乡下人起来得早呢?”她勉强说出这句话来,脸上也就红了,自己赶忙着洗过手脸,跟随大家吃饭。当然,这一餐饭依然还是昨日所尝的那些菜蔬,昨日已经饿了一天,今天若是厌憎菜蔬的话,只有再饿一餐的了。在没有法子之下,自己还是勉强地跟着吃,今天这一餐早饭比昨天好得多,居然在一碗饭之外,淘了一些萝卜菜汤,又吃了小半碗了。

这一餐早饭,她算是吃下去了,但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又吃不下了。这里的乡下人始终保持着那种老规矩。为了盛菜盛饭的便利起见,就是厨房里摆一张桌子,占有半边厨房,就在这里做餐室。桂英在未吃饭之先,端了一把黄竹矮椅子坐在桌子一边,现在虽然吃饭了,她坐在那竹椅上依然是懒得动。但是全家都在这里吃饭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单单地不动,这又有些不像话说。所以只得皱起了两道眉毛。两只手只管捧了自己的心口,玉和看到,连忙问道:“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大舒服的样子,莫要是有病吧?”桂英道:“可不是吗?我那心口痛的老毛病现在又复发了。”田氏望了她,不觉哟了一声道:“这样一大点儿年纪,就有这样不好的老毛病,那还了得吗?”桂英见嫂嫂相信她是害病,索性两手捧了胸口皱眉不语。不过她对于他人疑她是病不是病,没有关系,然而却好借了这个题目可以不吃饭。因之悄悄地回到屋子里去,靠了床坐着,一手托了头,一手就抚摸着胸口,皱着眉毛一语不发。

玉和走了进来,轻轻地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说着话,走近她的身边。桂英勉强舒展着眉毛,微笑道:“没有什么,只是心里烦闷得很。”玉和停一会儿,才掏起她一只手来轻轻抚摸了几下,然后微微地笑道:“这个样子,我看你家乡的生活有些过不来,还是回北京去吧。”桂英正了脸色道:“我心里现在难过到一万分,你还要拿我开心。”玉和这样一句很平坦的话,却不料闹得桂英发出这样大的脾气。站在她面前,不觉是发了愣,他不作声,桂英也不作声,屋子里转是寂然。许久,玉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。”桂英听说,立刻站了起来,望着了他的脸道:“怎么是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?”玉和立刻又转了笑容,按住了她的肩膀,让她坐下去,微微地笑道:“我不过是一句闲话,你不要多心。”桂英道:“你说得这样子明白,我问你一个所以然,怎么倒说什么多心呢?”玉和低声赔着笑道:“你身体不大好。你不要这样,忍耐些吧?”桂英倒在床上,一个翻身向里睡着去了。玉和想说什么吧,恐怕更惹起她的误会。不说什么吧,她这样生气的样子,并不用一句话去安慰,又怕她更要挑眼,于是站在屋子中间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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