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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举目尽非亲且餐粗粝 捧心原是病频梦家山 第3节

桂英在这个时候,只觉有二十四分的烦恼。玉和对人虽是十分温存体贴,到了今日也看不出他的好处来,反觉得他是城府很深,故意把人引到火坑边来。因为如此想着,就不愿意去理会他,只是面朝里去假睡。当她假睡的时候,闭上了眼睛,就会想到家乡这种日子,前路茫茫,无法可过。再又回想到在北京唱戏的生活,那是多么享受,自己却偏不满意,发了疯似的终日只想嫁丈夫。一嫁了丈夫,因为不能唱戏,自己的能力失效了,倒反要来做一个寄生虫,这寄生虫做得她也罢了,于今只是到乡下来,向着那向来看不起的庄稼人讨一碗饭吃,越想越懊悔,心里如火焚一般,倒真个像是生了病。心里只管想着北京,倒好像真在北京一样,糊里糊涂地自己就走到了戏台子后台,大家正扮着戏,演的一出描写农村生活的新戏,叫《到民间去》。说农村好极了。一个扮农夫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,向她笑着问道:“白老板,你是在乡下住过的,你看我扮得像吗?”桂英笑道:“你们这出戏就不像,你以为乡下日子好过呢,说起来那是造孽,我一辈子不愿到乡下去了,你们还唱这种戏劝人到乡下去。”那后台管事红着脸走了过来道:“你不唱戏了,别在这里扫别人的兴致,这是有名的戏曲大家编的戏,会没有你知道得多。”桂英似乎对这后台管事还有些害怕,糊里糊涂地又扮了个村妇在台上唱戏,台底下的人似乎看自己扮村妇扮得很像,噼噼啪啪鼓起掌来。可是睁眼一看,依然睡在床上,不过是梦中到了家里罢了。嫂子田氏在厨房里劈木柴片啪嗒啪嗒的声音,穿了几重墙屋送将过来,这就是梦里所听到的拍掌声了。揉揉眼睛,坐了起来,心里可就想着,这就是我的不对,嫂子这样不分日夜地劳苦工作,我倒是躺在床上静等饭吃,兄嫂就是不说话,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。因之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,牵牵衣服,然后走到厨房里来。

田氏果然坐在门槛上,手拿了斧子柴片,在阶沿石上砍着,两袖高卷,头发散着,披在脸上,汗珠子直管由额角上滴将下来。她两手高举了斧子,兀自对着面前一块大木柴砍了下去。桂英笑道:“嫂嫂的力气真是不小。”田氏回过头来,才看到了她,因道:“你不是病了吗?又起来做什么?”桂英道:“嫂子在这里做事,我怎好躺着呢?”田氏斧子落下去,啪的一声,将一根粗圆的木柴砍成两半,笑道:“你也干得动这个吗?”桂英微笑了一笑。田氏道:“我听说你在北京是唱戏的,这话是真吗?我对你哥哥说那一定是谣言。我们现实虽然做庄稼,可是书香人家,玉和也不是那样胡闹的人。我现在看你倒也知道一些艰难苦楚。闲言说得好,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……”桂英听到这里,不由得脸色一变,红里透青,就勉强笑道:“做那种事的有坏人,做那种事的也有好人,这怎么可以一概而论?北京城里唱戏的人多着呢。”说完这句话,自己又走回房来。心里可就想着,固然是乡下人不会说话,出口就伤人,但是她还不相信我是戏子。假使她要知道我是个戏子,那要怎样看不起我呢?

如此想着,在万分为难之中又加上了好几分为难。这天晚上,连晚饭也托病不吃,就睡觉了,白天那样足睡一阵,到了晚上如何睡得着?因之躺在枕头上胡思乱想,想来想去,无非是想着北京。玉和睡到了半夜里,听到桂英突然说起来道:“我不回北京怎么办?再要在南方乡下住个周年半载,我的命会没有了。”玉和就摇着她道: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桂英惊醒来道:“你说什么?”玉和道:“我要问你说什么呢?你倒问我说什么?”桂英这才明白了,因道:“我说梦话来着吧?我梦见回北京上医院治病去了,我妈只问我回去做什么呢。”玉和道:“你不用为难,过一些时候,我送你回去就是了。不过我欠了我哥哥一千多块钱,一点儿什么事情没有办给他们看,我自己也说不过去,你让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了,一两个月之后,我出去找事,带你一块儿走就是了。”桂英道:“那由你吧,你不走,我一个人也是要走的。不过我回来两天就觉心口疼得要命。我等得了两个月等不了两个月,可还是个问题呢。”说毕,一个翻身又向里睡了。

桂英因一夜没有睡稳,醒来时,又晚了一点儿。静静地听着,厨房里有些筷子碗响。这就听到玉成道:“现在木已成舟,也没有什么话说了。可是你知道我们是个务农的人家,你迟早是要回家来过日子的,你怎么会娶一个戏子做家眷?”又听到田氏道:“我呢,倒没有什么可说的,可是她娇生惯养惯了,要吃好的穿好的,还要睡到饭熟不起来,就怕乡下人说闲话,说我们家门风不好。我们这种人家,怎容得下这些野草闲花呢?”玉和道:“她实在是出门受累了,有些心口痛,所以不能做事。她在北京的时候,住家过日子倒是很在行。”田氏道:“老二,做嫂子的暂放一个屁,她要是在乡下住三个月不逃走,我就不姓这个田了。”这一句话说着是特别的重,桂英躺在床上,听得清清楚楚,不觉心里一动,她立刻想着,她必须在乡下再住三个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