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666 » 《欢喜冤家》 > 第二十四回 生女不留人川资暗赠 求官还作客京市空来 > 第2节

第二十四回 生女不留人川资暗赠 求官还作客京市空来 第2节

不到天亮,玉成就醒了,睁了眼睛,只在床上躺着。一直挨到天亮,听到玉和夫妻已经在说话了,这才重手重脚地下床。田氏也醒了,睁开眼睛,第一句话就问道:“他们今天真走吗?”玉成道:“我哪里知道?他们真是要走的话,想我拿一个钱出来也不行。”田氏坐不起来,向他正色道:“那一个虽是戏子,这一个总是你的兄弟,你一点儿东西不给他们,恐怕他们真气了,倒要分家不肯走。你就随便花三五块钱,那也不要紧。”玉成道:“不行,要钱一个也没有。我已经给他们预备好了,量了五升糯米,让他们带到路上去打杂。我做哥哥的人不是绝情,要这样教训教训他,让他知道做人不容易。”说着,他就走出屋子来了。急急忙忙地,到账房里将那口袋糯米提在手上,觉得里面是沉甸甸的,向玉和门口走来。玉和放出苦笑来,向玉成道:“东西预备好了,我已定好了韩老小的车子,马上就动身。”玉成将这只米口袋递给玉和,握住他的手,让他颠上两颠,向他丢了一个眼色,然后放重声音道:“我这回不能帮助你的盘缠,你自己出去想法子吧,乡下银钱艰难你是知道的,加之我过年没有收到账,一切都周转不过来。这五升糯米,你带到路上去打尖。虽然不过是五升糯米,在我看来,足值二百块洋钱,这是什么话,你去想一想吧。”玉和拿着米口袋,是那样重甸甸的,哥哥又那样说着,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心里一动,眼泪又几乎要流出来。因点头道:“哥哥,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。这半年以来,你为了我,名誉上受了很大的损失了。”玉成本想和他多说两句话,回头看了看,怕是田氏出来了,只和他点了一点头,径自走了开去。

玉和将口袋提到屋子里去,伸手在里面一摸,就摸到冰凉的一截洋钱。正想把话告诉桂英,田氏就跟着走来了。她站在房门外道:“白妹,你们今天真要走吗?”桂英笑道:“半年多在家里让嫂嫂受累不少,我们不能出去砍一捆柴,又不能挑一担水,早一天出去,早一天替哥哥嫂嫂轻一天累。”田氏手扶了门,目光灼灼地望着玉和屋子里的铺盖行李。玉和怕嫂嫂看出什么形迹来了,只把背来朝着房门,不住地去收拾网篮,田氏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,这才道:“你们出去可以找个好事情,留你们在家里也是没用。但是你早两天告诉我也好,我也可以和你们孩子做两件小衣服带了去,多少尽一尽我做姆娘的心。”桂英笑道:“这就累了姆娘一个够了,还要劳动你吗?我们这回出去,挣钱不挣钱那是不敢说,不过我跟玉和都这样想着,非和哥嫂争回一口气来不可。”她说这话时,脸上就有些红的样子,田氏一想,假使再和她谈下去,恐怕她会由说俏皮话说得争吵起来的,因道:“那就很好,我代替你们祈告菩萨,大小一路平安吧。”她说过这话,径自走了。玉和低声向桂英道:“你到最后,算是给了她一个反抗了。”桂英微笑着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

今天算是田氏大发仁慈,一句闲话没说,自去做了早饭,让玉和夫妇来吃,玉和虽觉得嫂嫂至今未曾理他,心想,也犯不上和这种妇人一般见识。吃过了饭,笑嘻嘻地对她说:“嫂嫂我们走了啊!”田氏笑道:“好哇,你升官发财回家来,我们老远地去接你啦。”桂英同玉成同时都向她望着,玉和却是笑而受之,一点儿没有作声。他忙着将东西搬上了小车子,避开了田氏的话锋,带着一妻一女,跟了一辆小车子就上道了,他走出村子的时候,遇到了村子人时,向他们告辞,人家都是这样说:“好啊,这回出门去,升官发财回来哟!”这些平常应酬的话,在玉和听到,都成了一种恶毒的刺激语,心里就想着:他们对我都是这个样子说法,假使我不升官发财呢,我就不回来了吗?

他心里憋住了这样一口闷气,离开了家乡。到了安庆旅舍里,才由那只米口袋里把洋钱掏出来,数了一数,可不是二百元吗?桂英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哥哥真好,可是把这钱收了,更加重了我们一层负担,假使你不做官,你不发财,你哥哥这一重恩惠怎样地去报答呢?”玉和道:“这一层关系就不能想,想起了,我是一天都不能过呢。”桂英道:“所以一个人,总不要受人家的恩惠,除了做忘恩负义的人而外,这恩惠背了在身上,比背了一身债还要难过的呢,不过你也不必发愁,我已认定了吃苦耐劳,家庭方面是什么都不成问题的,凭你这样一个人,难道在外面找一个混饭吃的职业都没有吗?”玉和受了夫人这种安慰,心中自是坦然一些。在安庆没有什么耽搁,找了几个旧同学,谈谈各人最近情形,有的赋闲,有的不过在中小学里当教员,生活都很艰难。谈起来,反羡慕玉和能在南京北京这些大地方跑。玉和的出路都有人羡慕,他还有什么法子可向旁人说的呢。

过了两天,搭了轮船到南京,先在下关一个小客栈里把桂英母女安顿了,然后自己一人进城去,分别找朋友去。这里要找的朋友:第一个就是林司长,他在北平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科员而已。他见机而作,首先服从三民主义,在十七年之春就到南京来了。后来因为熟手的关系以及亲戚的携带,就在部里当了科长,由科长又升到司长,始终是走着红运。当年在北京交通部同事的时候,彼此是很相投,于今来找他,当然是不算过分。好在是在安徽的时候,曾和他通过两次信,他的公馆当然是知道的。自己一头高兴,坐了人力车子直奔林司长家。这人力车夫,他要抄直路,并不肯顺着新修的马路弯了走,只拣小巷子里跑着。这车子既没有软的靠背,又是在鹅卵石面的路上颠簸了走,转过了七八条巷子时,已经是颠得周身骨软皮酥,背上和车后靠的木板摩擦了个够,恐怕是破了皮。本待下来走,无奈又不认得南京的路,只好坐在上面忍耐坐着。尤其不堪的,每条巷子里,都有一个公共厕所,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,到了人家倒马桶的时候,隔两家的门口就有女仆们在那里洗刷着,一路臭得不得了。好容易熬着到了目的地,那脸色自然也是难看极了。自己定了一定神,方才向前敲门。这里一道围墙,里面一块草地,夹栽着花木,簇拥出一座新式的小洋楼。楼前石阶下,正停着一辆很漂亮的汽车,不必猜,这一定是林司长由外面回来了。于是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。交给了门房,让他上去回话。那门房见他带了满脸风尘之气,而且脸色不定,猜想不到他是什么人,老实不客气就回了他一声司长不在家。玉和虽明知道他是假话,然而不能一定说林司长在家,只得问了一句林司长什么时候在家,怏怏地走了。这样一来,第一个指望的门路算是断了。有个老上司蔡局长,且去找一找他试试看。于是向路上的警察打听着路径,向蔡局长家里走来。

这蔡局长家里,正和林司长相处在反对的地位,这里是个纯粹的江南旧式房子。一字石库门楼敞开着两扇黑大门,进门来,天井里黑沉沉的,地砖上满涂着绿色的苔藓,上面一个过厅,只有两根柱子,什么东西也没有。屋子既然阴湿,又没有人,倒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。他站了一会儿,那门房悄悄地开着,才出来一个听差。玉和为了免除再碰钉子,就先向那听差声明,自己是由家乡来的,路过南京,特意来看蔡局长。听差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觉着或不是假话,于是将这名片递着送了进去。这位蔡局长倒是没有什么官排场,立刻就请。这样一间堂屋,带了两间房的屋子,直穿过了三进,眼看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进。走至这里,听差却向旁边一个小院落里引了去。这院子里高高地搭着一架蔷薇花和一丛芭蕉,再加上些大大小小的盆景,满院子里倒也绿荫荫的。上面一所大花厅,陈设得颇是精致,一个五十上下的人,捧了一管水烟袋架了腿在椅子上坐着。

这位老先生正是蔡局长,他看见了玉和,捧了水烟袋,就迎到门边来,将手拱了两拱,笑道:“玉和兄,久违了,请坐。”玉和走进花厅来,见这位先生还带了不少的官僚味儿,心里就这样想着,南京这种地方,对于这种人,却依然还是需要。蔡局长和他寒暄了几句,就问道:“你既是回家乡去了,那就很好,为什么又要出来再上北平去?”玉和皱了两皱眉道:“我又不会做庄稼,在家乡坐吃山空,那也不是办法。”蔡局长架了腿,呼了几口水烟,这才道:“北京现在的情形,我不知道怎么样,若以南京的情形而论,来找差事的人真的是满坑满谷,我家里现在就住着两个候差事的人。在四个月以前,他们所找的人就答应了给他们设法,有了这两句话,他们以为总可以等些机会,就借住在我家里静静地候着,一直候过四个月,至今并无消息,你说南京找事,难也不难?”玉和还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一个字,人家就先说了一阵南京找事是如何的不容易,老老实实地只当是来探访蔡局长的,其余就不必谈了。坐了一会儿,玉和告辞而去。走上街来,天色已经昏黑,糊里糊涂地不觉撞上了一条马路,正要打听,向哪里去搭下关的公共汽车,恰好有辆破烂的汽车由身边经过,车夫见他在马路上徘徊着,由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乱招着道:“到下关去吗?上来上来。”玉和还踌躇着,不知道要多少价钱,未敢贸然上车,那车子索性停了,跳下一个车夫来,伸着两个指头道:“只要二角钱,你还不愿意去吗?”玉和被他拉上车,在人的腿缝里塞进一个三腿的矮圆凳子,于是插了身子坐上去。这车子开起来,轰轰咚咚响着,倒有些火车的意味。颠簸到了下关,又挤得浑身是汗。到了旅馆里,只见桂英伏在一张桌上打盹。她一抬头见了玉和,埋怨着道:“你怎么去这一天才回来。”玉和道:“你不知道,由下关进城去,犹如旅行了一回一般,实在路远。”因之大致地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。

本篇未完,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..